袁崇焕杀毛文龙给辽东半岛带来灭顶之灾
天色已晚,我把纷飞的思绪努力拉回到黄金山下。
这是深秋季节,山坡上的柞树和榆树都变了颜色,枝干是灰的,落在地上的叶子,介于灰和黄之间,再与干枯的蒿草杂在一起,混沌得几乎没有了参差和层次。黄龙墓和五部将合葬冢,就隐匿在这样的背景里,我只能小心地踩着树叶和茅草,在树与树的空隙之间,寻找它们的踪影。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要来拜祭的黄龙墓,竟然没有碑石,只是一座普通而光秃的圆冢,凄凉地蜇伏在一片荒草里,要是没人告诉,还以为是一座无主坟。也许是被冷落得太久了,几棵胳膊粗的树干,竟从冢顶的荒草中冒出来,更增了几分惨淡。
在黄龙墓的后方,便是与他一起殉身的五部将合葬冢,小而简陋,如乡下人给未成年孩子丘起的一座小坟包,也许因为他们不是总兵,而是总兵的下属,只能给这样的待遇?
在风雨飘摇的明季之末,地处明朝与后金厮杀前沿的旅顺口,目睹了太多不应有的死亡,不该发生的悲剧。那些死亡和悲剧,直到现在听起来,后背还会冒冷汗。彼时,因为毛文龙被袁崇焕所杀,崇祯急调黄龙来接任东江总兵。总兵是朝廷专为海岛守军而设的官职。东江总兵,统辖旅顺口及长山、广鹿、石城诸岛水军,前后只有三任:毛文龙、黄龙、沈世魁。崇祯十年三月,东江境内诸岛全部陷落,总兵之职也就不再有了。
可以说,袁崇焕杀毛文龙,给辽东半岛带来了灭顶之灾。毛文龙旧部就此分裂,明军的辽东防线更是千疮百孔。皇太极趁火打劫,诱降东江守将,叫他们彼此猜忌,相互残杀。袁崇焕当年离开双岛之前,曾指派毛文龙旧将陈继盛代理东江总兵,却被皇太极策反的一个东江守将把他和另外十几个将官一起杀死,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黄龙举荐给了崇祯。
黄龙祖籍江西,个子高,臂力大,喜欢行侠仗义,生性足智多谋,曾在袁崇焕麾下当过小校,因与皇太极交战立下大功,袁崇焕把他提升为参将。崇祯三年,袁崇焕已被崇祯处死,参将黄龙再次与皇太极交战,并再次立下大功,被提升为副总兵。
就像在毛文龙的命运里,一定会遇上袁崇焕。在黄龙的命运里,一定会遇上孔有德和耿仲明。这两个人都是毛文龙的部将,最后却成了杀害黄龙的凶手。
孔有德老家在辽北铁岭,早年做过矿工。其父是个热血男儿,曾举行过反后金军的起义,失败之后在广宁军中任游击。因为战事紧张,孔有德也当兵了,跟随毛文龙守在岛上。见自己的老板毛文龙被袁崇焕所杀,死党级的孔有德和耿仲明便去投奔登莱巡抚孙元化。时过不久,孔有德竟寻机在登州发动了一场兵变,自号都元帅。明廷闻讯,立即派兵前来镇压,孔有德和耿仲明一不作二不休,率部叛投了后金。
耿仲明老家在辽南盖州,曾当过横行于辽东湾的海盗,某次事败之后,投靠了比海盗还凶悍的毛文龙。正因为如此,他与孔有德扯到了一起,结为毛文龙的铁杆部属。毛文龙一死,耿仲明就随孔有德一起去了登州,一起发动了兵变,一起降了后金。
这就是黄龙出任东江总兵的背景,来到皮岛之后,第一要务就是清除由毛文龙事件引出的叛乱者。时间是崇祯四年,耿仲明的弟弟耿仲裕以索饷为名,率领部卒包围了总兵衙门,并把总兵官黄龙押到演武场,打断了他的腿,打伤了他的眼睛和鼻子,多亏有众将相救,幸免不死。叛乱平息后,黄龙也没客气,把耿仲裕绑到演武场杀了。手下诸将怕遭到耿仲明抱复,曾极力劝阻黄龙,可他没有听。事过,黄龙却又写信给耿仲明,请求他原谅自己。
这是杀弟之仇,怎么可能得到宽恕?正在登州谋反的孔有德和耿仲明,立刻逮住了黄龙一家老小为人质,逼黄龙跟他们一起去投后金军。黄龙不为所动,父母和妻儿数十口家眷悉被杀害。
黄龙的悲痛可想而知,却已没有退路。听说孔、耿叛军被山东巡抚朱大典击败,目前正走海路往辽东方向出逃,黄龙认为他们一定会在旅顺口上岸,立刻离开皮岛移驻旅顺口,命令守口将士严阵以待。几天后,这支叛军的船队果然朝旅顺口驶来,黄龙率部阻杀官兵一千多,夺还妇女无数。然而,孔、耿二人却逃脱了,他们带着一万多残兵,一百多艘战船,亡命北上,直接投奔了皇太极的后金军。
天启五年,努尔哈赤曾攻陷过旅顺口,只是兵力太少,不敢久留,毁城而归。皇太极即位后,旅顺口成了他的一个心结。原以为毛文龙死了,收复辽东不费吹灰之力,却来了一个比毛文龙听话而且正直的黄龙。后金军不擅水战,也没有战船,皇太极正在发愁呢,却听说孔有德和耿仲明来投,而且带了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军,上百艘战船,真是雪中送炭,天随人愿。
正是孔、耿的叛明投清,注定了黄龙的命运。崇祯六年六月,皇太极学努尔哈赤当年的样子,也派了几个贝勒王出战,由孔、耿二人当向导和前锋,率一万多马步兵卒向辽东半岛南部杀来。
其实,这是一个调虎离山的阴谋。后金军兵船只是集结在鸭绿江口外,摆出要攻打皮岛的架式。黄龙不知是计,急率部众离开旅顺口,去增援皮岛。黄龙前脚刚走,孔有德便率另一支后金军,朝兵少城空的旅顺口围杀过来。黄龙仍不知深 浅,只带了少数兵卒回援旅顺口,而把主力留在了鸭绿江口。
最后的决战开始了。七月一日,后金前哨五百余骑占据了黄金山等山头,在这里架设火炮,轰击旅顺口外围城墙,一连攻打了三天。七月四日,后金兵将五门西洋大炮及无数战车推到城下,然后架起云梯登城。守城明军以西洋大炮轰击远处的后金兵,以火罐矢石对付攻到城下或登上城头的后金兵,连续激战了两个昼夜。七月六日,黄龙组织明军三次出城反击,后金军三次将明军逼回城内。彼时,守旅顺口明军与后金军以一抵十,相差悬殊,寡不敌众。然而,兵将虽少,死亡虽多,这场守城战斗却在黄龙的率领下,一直打了十多天,其间甚至还打过几次小胜仗。
旅顺口保卫战,结束在七月十四日。守城明军已弹尽粮绝,士卒也所剩无几。黄龙知道大势不可逆转,便把总兵印交给一个叫谭应华的部将,曰:敌众我寡,今夕城必破。若速持吾印送登州,不能赴,即投诸海可也。说完,黄龙还亲自带着谭应华杀出重围,一直护送到船上。
傍晚时分,一支后金军从城东北角杀进城内 。只有二百余副盔甲的明军,与后金军在城里展开了巷战。最后,黄龙及部将李维鸾等被后金兵团团围在中间。见突围已不可能,黄龙拔出宝剑自刎。见此情景,其余五个部将也学他的样子,壮烈而死。当夜,旅顺口城破门开,满城都是后金甲。
史书上说,远在京城的崇祯听说黄龙殉国,追谥他为左都督,并赐祭葬,子孙受世荫。这位皇帝也太官僚了,追谥和赐祭葬还算可以,黄龙的子孙早已被孔有德和耿仲明给斩尽杀绝,哪还有人来受这个世荫呢?
黄龙既死,辽东半岛已无可以战斗的明军,只是海上诸岛还没有撤防而已。也许是心存侥幸,也许是不得已,崇祯叫沈世魁接任东江总兵,他也是最后一任东江总兵。
东江局势变得更糟,因为皇太极收买了另一个守岛明将尚可喜。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都是毛文龙旧爱,素有辽东三矿徒之称。主子被杀,孔、耿两个先跑了,尚可喜却还留在岛上。黄龙出任总兵不久,尚可喜因助其平定了皮岛兵变,晋升为广鹿岛副将。
然而,沈世魁与尚可喜以前就不和,刚上任总兵,就叫尚可喜来皮岛会面,其实是想借机除掉这颗眼中钉。尚可喜也是命不该绝,沈世魁的计谋正巧被尚可喜的老部下获知,尚可喜索性来了个先发制人,把大小长山岛及石城、海洋诸岛全部夺占,当成他投降后金的见面礼。皇太极高兴极了,叫贝勒多尔衮前去迎接,他在沈阳出城十里坐待,回头还摆席宴请,赏赐珍宝,封他为总兵官。
辽东三矿徒的相继背叛,就是毛文龙之死带来的后患。从这个意义上说,袁崇焕的确做了为丛逐雀、为渊驱鱼的蠢事。当他们一起聚在了皇太极的旗下,曾经的辽东三矿徒,转身就变成了辽东三叛徒。
公元1637年春天,皇太极乘着打趴下朝鲜的余威,命令贝子硕托挥兵前来收拾皮岛。彼时,辽东三叛徒已被封为三顺王,他们与硕托一起,复仇般杀向熟门熟路的皮岛。如果说上一次是旅顺口的末日,这一次就是皮岛的末日。
其实,当尚可喜提着大礼包,把海上其余诸岛都交给了后金,皮岛就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岛。新任总兵沈世魁还真是条汉子,他一边沉着地指挥,一边带头杀敌,竟然在岛上坚守了两个月,一直战斗到被后金军残杀而死。
数百个春秋过去,今天的人没有谁知道沈世魁葬在何处,只知道黄龙与五部将被草草埋在黄金山下。对于黄龙,崇祯当年给他的追封谥号,赐祭葬,子孙受世荫,不过是一种荣誉。真正体面的祭奠和追怀,在一百四十多年后,做这个事情的人是大清皇帝。乾隆四十一年,清帝赐给黄龙一个谥号——忠烈,并诏建一座显忠祠,地点就在黄龙殉身处,其余五部将也一并附祀。乾隆之所以要这么做,除了要显示一代大帝的胸怀,也是想叫那些越来越没有出息的八旗子弟们振作起来,向明将黄龙学习,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只不过心思白费了,八旗子弟还是八旗子弟,乾隆之后,大清即显衰象,皇帝一世不如一世,贝勒也一代不如一代。他们再也做不出毁城而回那样的壮举,自己的城只能被别人而屠,且屠其城者不是洪秀全的太平军,而是一直未瞧上眼的日本人。
光绪十三年,旅顺口正在大兴土木建军港,兵备道员刘含芳受李鸿章之托,来黄金山下寻找黄龙墓和显忠祠。经过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大清帝国已江河日下,乾隆诏建的墓和祠并没有被善待,显忠祠早已不见了踪影,黄龙墓和五部将冢则湮没于岁月的荒草中。多亏有金州乡宦乔有年的指引,刘含芳找到了那片已经看不出模样的墓葬群。于是,他下令把黄龙及五部将分散的单墓合筑为一个大墓,立碑铭文,并在四周砌起一道石墙。翌年,又重建了一座显忠祠。在此之前,只知道乾隆四十一年建了一座显忠祠,不知道可否立过碑,这一次,刘含芳既建祠也立碑,地点就在三官庙西。以后,每到黄龙的祭日,旅顺口官民皆以牲牢祭祀于墓祠。一个明朝的将军,竟在清朝受到如此敬重,天子和朝臣,前后两次为其修建显忠祠,即使他们的用心是给自己的王朝鼓劲儿,毕竟让黄龙享尽了哀荣。
然而,黄金山下这片肃穆的风景,终因俄国人占据旅顺口,而遭到粗暴的破坏和毁弃。他们要在黄金山下修筑炮台,毫不犹豫地就把这座合葬的大墓给铲平了,写着中国字的墓碑,竟然被当石头砌了炮台。就是说,我现在看到的黄龙墓与五部将冢,既不是乾隆四十一年的样子,也不是光绪十三年的样子。究竟是谁给它们修成了现在的样子,不见有任何文字说明,因为在这两座墓冢前,没有一块可以知其来由的碑石和铭文。
我甚是奇怪,清代的皇帝和官员,尚能那么厚待自己的生死对手,现在的中国人,何以如此轻慢为捍卫旅顺口而殒命的将军呢?既然这是黄龙墓和五部将冢,为什么不给立碑刻铭呢?黄龙和他的五部将要是知道,在清朝之后,他们的待遇如此之低,会伤心成什么样儿呢?想来想去,既为古人不平,也为今人所惑。
至于显忠祠,俄国人当年虽然手下留情,却也没有幸存多久,日本人重占旅顺口之后就把它拆了,在原址建了一个水兵俱乐部。上个世纪50年代,人们再去黄金山,只找到已经残损了的显忠祠碑。这块碑,现藏旅顺博物馆。细看碑铭上的落款者姓名,除了刘含芳,还有周馥、宋庆、丁汝昌等,他们都是当朝的二品大员,且属于清代的守边将军。惺惺相惜,也是一个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姓名。清人郑有仁诗曰:
一自将军身殉明,
三藩未夕削皆平。
山灵有意怜忠骨,
二百余年庇旧茔。
写到这里,我再一次想起远去了的刘含芳。我相信,他要是活着,黄龙墓和五部将冢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显忠祠说不定会第三次矗立在黄金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