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臣再廉洁也要假装自己贪污？

我常常觉得，在定国之后，萧何与刘邦的互动，简直就是中国几千年君臣史的缩影，而且还是明君与忠君之间的缩影。惟其如此，才丑陋、扭曲得令人啼笑皆非。

君，算得上是一个仁厚、清醒又能干的君;臣，更是智谋韬略品行都堪称顶级。所以，才有在论功行封时的那一番话。刘邦认为在各位大臣中，萧何功最大，先封为酂侯，食邑八千户。各位将领不服，称自己身经百战，攻城略地;而萧何只是在后方议论议论，凭什么功劳最大？刘邦说：“夫猎，追杀兽者狗也，而发纵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走得曾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且诸君独以身从我，多者三两人;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功不可忘也！”你们只知指哪打哪，只是条狗;而萧何是知道往哪里指的人！

然而，过于密切的君臣关系，也跟男女爱情一样，都是装着轮子立在斜坡上的，你不往前走，就必然要往下滑，不可能停留。陈豨造反了，韩信诛了，剩下来轮到谁了呢？刘邦派人拜孙相萧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祖国卫。大家都去祝贺萧何，只有一个平民召平，去吊哀。他告诉萧何说，你完了，皇帝疑心你了。现在皇帝在外面讨伐陈豨，你在国都里，为什么时候要派几百人保护你？想活的话，就不要接受封赏，再把钱财赐给军队吧。萧何马上明白，照做了。

秋天，黥布又反，刘邦亲自领兵出击，几次派人问相国要做什么。萧何说：“因为皇上在军中，所以我就在后方安抚勉励百姓，拿出自己家里所有的财产资助军用，就像在进攻陈豨时一样。”有门客说：“你这样做就离灭族不远了。你的功劳已经无可复加，官爵也是最顶端了，你入关时，民心早就归附你了，你再这么做是什么意思？皇帝几次问你，就是怕你收买民心啊。你为什么不多买田地，贪小便宜来败坏自己的名声？皇帝一定心里高兴。”萧何又明白了。刘邦果然很高兴。

刘邦搞定黥布之后回来，结果一路上都有人告状，说相国强行贱买民田宅地，这样的诉状有几千份。萧何拜见的时候，刘邦哈哈地笑着说：“原来夺利于民就是你抚慰百姓的办法啊！”又把那些告状信都还给了萧何，说：“你自己把这些事情结决了吧！”

短短两行文字中，不见萧何的回应，然而，完全可以想见，萧何一边捏着一身的冷汗，一边又在暗自苦笑吧。刘邦看着萧何脸上半红半白的样子，是否又在自鸣得意？只可惜，明朝的沈万三不读书，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出结尾，也缺一个有学问有脑子的门客给他泼一瓢冷水。有钱花不完，拿去打水漂、当柴烧、当扇子撕好了，好端端的劳什么子军呢？

然而还没有完。后来萧何又对刘邦说：“长安的地又小又狭窄，上林中空地多，又荒芜，不如让老百姓耕种，不要便宜了野兽。”刘邦闻之大怒，说：“你受了商人的钱财，来谋取我的上林苑！”把萧何下到廷尉，上了刑具。几天后，王卫尉劝刘邦说：“为老百姓请命，这是宰相的职责啊。想当年，陈豨、黥布反时，陛下自己出征，相国守关中，只要他想，关中动摇了关西你也没了。他当年都不贪图江山，怎么会贪图这点小钱呢？陛下对相国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刘邦听了很不高兴，不过还是让人把萧何放出来了。萧何年老，又一向恭谨，光着脚入朝谢罪。刘邦又说了一番惊心动魂的话：

“相国免了吧。相国为民请愿我不让，我只是个桀、纣这样的暴君，而你却是贤相。我故意把相国关起来，是想让百姓们都知道我的过错，(成全你的名声)。”

这就不是疑心了，却比疑心还要糟糕得多。疑心造反，还有法可解，还能想办法疑释;而刘邦的声明，则是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不会反，但你的存在，就是我心头的一根刺。

是刺，就总会盘算着怎么拔出来。饶是当年的第一大功劳，功人而非功狗，也难免身死。如果想远一点，就会发现，为什么刘邦当初封的异姓王全都反了，臧荼、陈豨、韩信、彭越、黥布等等。就是因为，刘邦一次又一次地透露信息，告诉他们：不管你们反还是不反，我和你们都难以共存，有你们，我就睡不香吃不好。连手中无寸兵向来忠心的萧何，刘邦都忌惮得紧，何况那些大将们？

萧何做得好的，刘邦大恨;萧何行为不端的，刘邦大悦。是与非，被扭曲至斯。最可怕的是，在中国的帝王史当中，刘邦已可归入“较好的”一列了。在这种前提之下，哪怕什么汉唐宋明的再繁华一百倍，哪怕你允诺我一定可以转生为帝王将相公主阿哥，我也绝不愿意穿越。无他，我不愿意生活在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