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英雄夏完淳的故事 十五岁抗清 十七岁就义
他是一个少年天才,也是一个少年英雄。他父亲夏允彝、老师陈子龙皆是抗清志士,最终都选择投水自沉、捐躯尽忠,生父尊师成为年少的他的忠烈楷模。他十五岁便随父从军,立志报国;十七岁被捕下狱,对贰臣洪承畴嬉笑怒骂,拒不投降,《狱中上母书》更显其忠孝双全。十七岁的人生虽然短暂,但足以让夏完淳留名青史。
■ 童年逢乱世
崇祯十年(1637年)正月,在经历了十年寒窗苦读、三次赴京赶考之后,有一对朋友终于双双名列三甲,中了进士,这对朋友就是夏允彝和陈子龙,一个是夏完淳的父亲,一个是夏完淳的老师。
由于两个人都在第三甲,只能出外就任,所以夏允彝就在第二年正月进京谒选,等待朝廷给自己派差。这次赴京,夏允彝带上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夏完淳。
这一年夏完淳刚八岁,不过他的“神童”之名却早已誉满乡里了。夏完淳幼时天赋极高,“生而早慧、天资英敏”,“四岁能属文,诵群书数十万言”,“谈文诵赋,布武循礼如成人”。就在崇祯八年(1635年)他五岁的时候,当时的一位耆宿眉公先生陈继儒来看望其父亲夏允彝,由于眉公先生对夏完淳的聪慧早有耳闻,这次见面便想考他一考。他把夏完淳叫到跟前来问了些《论语》中的内容,没想到这位五岁孩童却毫不怯场,伶牙俐齿。就这样,一老一幼一问一答,这位耆宿丝毫也没能难倒眼前的幼童,事后眉公先生赞叹不已,抚摸着夏完淳的头顶作了《童子赞》四首,诗中甚至称他为“童神”、“童圣”。一个五岁的童子能在一个宿儒面前滔滔不绝,讲起精深的儒家道理,这样的情形在我们今人看来更是不可思议了。
到了他八岁上京这一年,他已经可以赋诗作文了。其后来的老师周茂源就曾写诗回忆他:“吾里神童夏氏儿,七岁赋诗称绝奇”,可见七岁时夏完淳做诗就已经不同凡响了。
在北京,夏完淳见到了当时在社会上很有影响的钱谦益。这个时候的钱谦益已经五十三岁,满腹经纶,名重海内。但夏完淳面对这样一位重量级人物却镇定自若,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不俗的气质。初次见面自然也要考他一考,但不论钱氏点出哪篇文章,夏完淳都能背诵如流,面对钱的问题他也能应对自如。钱谦益大为惊叹,遂挥笔作《端哥》诗一首相赠:“端郎(注:夏完淳乳名为端哥)信不同,非我欲求蒙。背诵随人诘,身书等厥躬。……若令酬圣主,便可压群公。不见轩辕后,天师称小童。”
这次随父上京,给夏完淳留下的不仅仅是荣耀与赞誉,更有一种难以忘却的印象,而这种印象对于一个八岁的孩童来说,有时近乎残酷。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温暖的书房,走出祖母、母亲的庇护,面对这个真实而又残酷的社会。当他们路过山东、河北的时候,正逢山东蝗灾、河北大旱,许多饥民被迫流离失所,甚至卖儿鬻女,一幕幕景象惨不忍睹。更让夏完淳震撼的还是那些在路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他们衣衫褴褛,倒在地上,有的头上还插着草标,呆滞地望着行人,期望着被人买走。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不禁心生怜悯,他觉得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从此以后,夏完淳便开始关注社会民生、国家大事。
在北京没待多久,夏允彝的任命就下来了,是去福建的长乐县做县令。这次,夏允彝仍然决定带夏完淳去赴任。这样既可以亲自监督他的功课,又可以让他多见见世面,增长见闻,有利于他的成长。
在一家人去福建长乐的路上,夏完淳还拜见了在嘉善县的岳父钱栴(注:此时夏完淳已经定亲)。与岳父见面行礼之后,夏完淳突然问岳父:“在今天这样的时势下,不知岳父大人在看些什么书,关心些什么事情?”其实这个问题不是凭空而问的,他是看到岳父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仍然沉溺于声乐,把玩书画古董,颇有些玩物丧志,这才向其发问,很明显他对岳父的生活方式很有看法。而钱栴一下子也被自己的女婿问住了,他没有想到一个童子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竟茫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敷衍一句:“我和你父亲所学的大致相同。”从此,钱栴不得不对这个未来女婿刮目相看了。他在八岁时就这样关心国家大事,那他能在十七岁的时候为国捐躯也就不奇怪了。
自崇祯十一年(1638年)起,夏完淳随父亲在长乐县待了近五个春秋。夏允彝是个知县,因此少不得要开堂断案,而夏完淳每次都参与父亲探案、破案的全过程。他不但学到了判断疑难问题的方法,更从父亲身上学到了细心和沉稳。另外,跟随父亲办案,还让他明白了作为一个朝廷命官肩上所负的责任,他也更加成熟起来了。
夏允彝及其儿子夏完淳像
在此期间,完淳的文学造诣也大有长进。九岁那年,他的第一部诗集《代乳集》问世。这部诗集收录了他九岁以前的所有诗作,只可惜未能流传下来。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夏完淳最早的诗作,正是他九岁时在长乐所作的《永丰寺祀神辞》和《题五贤祠》二首,两首诗中均反映了他关心民生疾苦的思想,诗艺虽不是十分成熟,却也“颇有古意”。
夏允彝在长乐的辛勤工作也引起了朝廷的重视,崇祯十五年(1642年),吏部尚书郑三俊向崇祯皇帝推举天下廉洁奉公、才能超群的知县七人,夏允彝就名列榜首,其好友、同科进士陈子龙也名列其中。当时正值国难当头的崇祯帝听到这七个人的事迹后龙颜大悦,亲自用御笔把这七个人的名字写到了屏风上,以示将要重用。而此时夏允彝也做好了临危受命的准备,他要把自己积蕴了十几年的才华施展出来,最大程度地实现自己为国尽忠的理想。
但就在这年秋天,松江家中突然传来噩耗,夏完淳的祖母顾太夫人病逝,夏允彝父子闻讯后星夜兼程赶回松江。料理完母亲丧事后,夏允彝遵制丁忧【1】,遂不复上任,只是在家中会会亲朋好友。没有了繁冗的政务,他得以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和教育儿子完淳。他召集子弟在家设馆,先后延请周茂源、计南阳等人到馆中教授,使夏完淳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当时与夏完淳一起在家塾中受业的还有其妹婿顾九成,夏允彝的门人王奭[读音shì]、杜登春等人。有一天周茂源问堂下弟子们各自的志向,夏完淳说:“长大要做司马相如”,王奭则说“长大要像王猛那样”。司马相如不但文赋称雄西京,而且有开通西南之奇功,夏完淳要学司马相如,所言是实在的,如果他不是捐躯尽忠的话,他在文学上的造诣不见得会比司马相如差。只可惜历史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家庭和时代让童年的夏完淳早早地拥有了一颗关心国计民生的爱国之心,而就在夏完淳逐渐成长为一个有志气、有气节的少年的时候,大明王朝也逐渐走向了最后的分崩离析。
■ 救国难,十五岁随父从军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像是一股疾风卷进了北京城,大明王朝在经过了垂死的挣扎之后,终于寿终正寝,崇祯皇帝在万寿山自缢身亡,以身殉国。不久,北京又落到清军手中,在明朝的都城北京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清朝。是为“甲申之变”。
亡朝亡君,这让深受封建正统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士大夫以及各层官员都痛心疾首,在他们看来,忠君和爱国是一回事,君死就是国亡,他们就有责任起来斗争,恢复祖国河山。北京的噩耗直到五月份才传到松江,夏允彝当即“闻信恸哭,誓死报国”,并且积极与郡中的缙绅集会,商讨对策。
其实夏允彝的心中也有矛盾,也很茫然。他本来是怀着经世济国之豪情,无奈科举制度将他桎梏了十年,好不容易中了个进士却只是三甲,最后只得跑到偏僻的长乐县做了个县令。如今,刚在任上做出了成绩,受到了崇祯帝的赏识,准备重用,就在他满怀壮志雄心要建一番事业的时候,丧母、丧君、亡朝让这个封建士子的前途一片黯淡。他也曾想毁家纾难,组织军队,抗击农民军,无奈恢复大明江山只是一些封建乡绅、官员的一厢情愿,在广大人民看来,他们更愿意开门迎接不用纳粮的李闯王。这个时候他仿佛看到隐居终生的父亲夏时正在向他招手,那样他就可以不事“逆匪”,保全自己的清白名节,在诗与酒中度过自己的余生。但他又心有不甘。
而此时的夏完淳,正值血气方刚的少年时期,虽然在福建的五年里他也看到了朝廷的腐败、人民的困苦,也曾困惑和迷茫过,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大明朝的忠,对当今皇上的忠。在他看来,眼下的这些现象并不是统治者的错,而是封建王朝不可避免的缺陷,他只想等自己长大后做一名像父亲这样廉洁奉公、为国为民的清官,任贤任能,革除时弊,帮助皇帝重振大明江山,造福大明子民。在得知国破君亡的消息后,夏完淳想到的就是要重整旗鼓,恢复大明。于是他和乡间的一些同龄朋友如杜登春等自称是“江左少年”,还组织了“西南得朋会”(后改名为“求社”),成为其父亲创办的几社的后继。他们曾上书郡里缙绅四十余家,请求他们起兵讨贼。在众人哭祭崇祯皇帝的时候,夏完淳还起草了一篇檄文《讨降贼大逆》。在檄文中,他痛斥降贼汉臣“引豺狼于中禁,畴作厉阶;甘臣妾于寇营,争夸新宠”。他把这些降臣比作秦桧、于禁,对他们咬牙切齿,痛恨至极,并表示自己要像三国时的吕蒙、孙策那样,在少年时便上战场建功立业,讨伐叛逆。就在这时,夏完淳改名为“复”,他要立志“恢复”明朝。
这年五月,故明南逃的一些旧臣拥立福王朱由崧在南京成立弘光小朝廷,继续抵抗农民军和清军。南京政府成立后,江南的官员和人民对其都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希望这个政权能带领人民赶走清军,恢复汉室。南京政权成立之初,自然要延揽人才,这时的右都御史郭贞一向朝廷推荐了夏允彝、陈子龙等一批忠君爱国之士,不久,朝廷便以原官起复陈子龙为兵部给事中,夏允彝则为吏部考功司主事。在接到朝廷的征召后,陈子龙认为国家处于颠覆之际,不应坐视不理,遂“决计赴召”。而夏允彝在接到诏书后先与他的儿女夏完淳和夏淑吉商议。
夏淑吉是夏完淳的姐姐。她于崇祯九年(1636年)十九岁的时候嫁到嘉定侯峒曾家,其丈夫是侯峒曾的二子侯玄洵,但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侯玄洵就已经是病人膏肓了,所以结婚不久,夏淑吉便过上了守寡的生活。但她自小便是一个识大体明大义的女子,对于国家大事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因此夏允彝也经常跟她谈论时事。这次她听说南明朝廷征召父亲去做官,便急忙从嘉定赶来,看父亲做何打算。
夏淑吉回到松江娘家时,夏完淳正在向处于犹豫之中的父亲进言:“父亲,凭您的威望和才干,我想到了金陵之后您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江南同仁们的希望也都寄托在您的身上了。史大人现在被派往扬州,朝中奸人当道,更需要像父亲这样的清官出面维持啊!”对此,夏允彝只能苦笑一声说:“孩子,爹老了!”
这时,淑吉的一席话说出了夏允彝心中的顾虑:“父亲,眼下国势如此,我知道您的心思,为了救国,您恨不得献出自己的生命,我公爹的心思与您是一样的。但是个人名节事小,救国救民事大,如果金陵朝中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借您的名头蒙骗天下人,继续为非作歹,那到时候父亲您不就成了为虎作伥之人?那样的话您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啊!我公爹要我劝您,虽然明知不可而为之是大义,却未必是大智,如果史大人还在朝中执掌大权,那么父亲去辅佐他重振大明,那是会青史留名的好事,但现在金陵的小朝廷确实奸臣当道,君臣失德,这样的政权是必然会失败的,父亲此去岂不是明珠暗投,说不定也会落得个误国的骂名!”她又继续劝夏完淳道:“弟弟血气方刚,恨不得立即恢复中原,重振明室,但凡事并不是有勇气就行的,弟弟还需好好考虑。”
夏淑吉的这一番话让这对父子茅塞顿开。第二天,夏允彝就以母丧未满为由拒绝了南京授的吏部考功司主事一职。但南京朝中的马士英、阮大铖等人见夏允彝拒绝了他们的征召,便恼羞成怒,加上他们要清算朝中的东林党、复社、几社文人,于是也将《蝗蝻录》的脏水泼到了夏允彝的身上。为了表示自己无意入朝为官,躲开那帮人的纠缠,夏允彝曾一度带着家人到昆山附近的曹溪隐居,静观时局发展,相机而动。
时局果然如夏淑吉所说,不到一年,南京的弘光小朝廷便在清军的铁骑下覆灭了。有感于弘光朝的覆灭,夏完淳作《南都大略》篇论弘光朝政及其取败之由。文中蕴含了这位少年无尽的亡国之恨,读之不禁令人怆然泪下。
清军占领南京后,便开始着手收拾江南,从此夏允彝父子就要直接面对横暴的强敌,为了国家民族,为了理想信念而起来斗争了。
不久,江南大城市相继沦陷,清军在攻破苏杭后,按照其惯用的伎俩,会聘请当地有声望的士大夫出来做官,而夏允彝也在清军的征聘名单之中。见清军征他做官,夏允彝当即愤怒地写了一封信给清军。在信中,他表明了自己誓死不与清军合作的决心;同时,他还向清军提出一个所谓的“万全之策”,希望清军能像金与南宋那样划江而治。不可否认,夏允彝在面对强暴的清军时,是有点书呆子气,甚至有点天真,他把希望寄托在已经杀红了眼的清军身上,想让他们抑制占领的欲望,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而这时的夏完淳则表现得清醒许多,他告诉父亲不能对敌人抱有幻想,面对敌人只有拼死一战。
恰好此时陈子龙等人在松江起兵抗清,于是这父子两人毅然决定投笔从戎,夏完淳用他那尚显稚嫩的手握起了粗糙的刀枪,走上了武装抗清的道路,这一年他才刚十五岁。就在起义的前夕,夏完淳在父亲、岳父的主持下迎娶钱秦篆为妻。
■ 松江事败,父亲夏允彝自溺殉国
顺治二年(1645年)闰六月初十,陈子龙等在松江城内摆设香案,上悬明太祖画像,众人在香案前祭拜,宣誓起兵抗清。这次起义原几社的同人们起到了骨干的作用,夏允彝父子也是应陈子龙之邀来到军中共谋大事的。
针对敌我力量的分布,夏允彝父子为这次举事制定了周密的部署计划:首先由吴志葵的部队登陆作战,攻打苏州,拦腰斩断南京和杭州之间的清军,使其首尾不能呼应;然后由徐石麒等率嘉兴、湖州民兵,钱梅、钱默率嘉善民兵,陈子龙、徐孚远率振武军,同时联络浙东、浙西各路义军围攻杭州,以歼灭浙江博洛一军;侯峒曾登率领嘉定义师,并联合崇明岛上的部队扫荡沿海的李成栋、吴胜兆一军;最后再以句容、溧阳、溧水、宜兴等地的民兵直扑清军在江南的大本营——南京,端掉清军的老巢,再在江中埋有伏兵,将逃窜的清兵杀个片甲不留;另外,徐孚远、章简协助沈犹龙等坚守松江据点。可以说这的确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作战计划,而且也有实现的可能。
但由于行动牵涉的面太广,以当时的通信条件是很难协调各支部队之间的行动的,更何况其中还有人打着自己的盘算。而本该冲锋陷阵的吴志葵便是其中一个。就在听取夏氏父子的进攻计划时,他心里就已经忧心忡忡了,他担心的不是这次行动怎样才能获得成功,而是冲锋陷阵定会损兵折将,这样就削弱了自己的力量。但夏允彝是他的老师,又是这次行动的主要策划人,他不敢明确反对,只是在那发愣。夏允彝看出了他的心事,还走上前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们的计划很周密,一定能成功的,倘若获胜,你便是复国的大功臣,可以千载留名!”这样,吴志葵才勉强答应。只是后来证明,即便这样,夏允彝仍是所托非人。
闰六月十三日这次行动正式开始。吴志葵的部将鲁之玙率三百人先行攻人城内,但不想守城的清军预先设了埋伏,鲁在城中行了四五里后突然遭遇清军骑兵,他率领手下奋力应战,但终因寡不敌众,三百壮士全部壮烈牺牲。其实就在鲁之玙斩关入城的时候,夏允彝父子就曾催促吴志葵赶紧率全师跟进,以接应鲁之玙,但吴这个人既没有谋,也没有勇,他心里想的仍然是保存实力,看到鲁之玙失败后,他便立即托言军队缺乏斗志退回到兵船上去了。不过有这样的将领其军队缺乏斗志也就一点不奇怪了。此时眼见全盘行动就要毁于一旦,夏允彝父子痛心疾首,他们遍拜诸营将士,请求他们不要撤退,但此时军心已经涣散,战斗力大打折扣。
就这样,尽管夏氏父子殚精竭虑、周密安排,但由于吴志葵一人优柔寡断、指挥无方,进攻苏州失败,上述那全盘计划也就没有了意义,各地义军也就再也不可能有统一的组织和计划,最后只能各自为政,被清军各个击破。此时夏氏父子也只好随着吴志葵的部队一起撤回松江。
就在江南抗清斗争风起云涌的时候,已经在北方扎稳脚跟的清朝统治者开始加强对江南的控制。这年六月间,清廷改南京为江宁,命洪承畴总督江南军务,围剿江南义师。七月份,清军攻陷当地军民苦守了一个多月的嘉定,并屠城三日,史称“嘉定三屠”。夏淑吉公爹的哥哥、夏氏父子的莫逆之交侯峒曾父子三人便在这次守城战役中英勇殉国,夏完淳得知侯家父子三人的死讯后悲痛万分,作《练川五哀诗》悼念嘉定死义的友人。
嘉定城破一个月后,李成栋便率兵来攻打松江,守城将士、城中百姓虽殊死抵抗,但终因兵力不足,吴志葵的军队战斗力太差而惨遭失败,义军的大本营松江很快也落入敌手,吴志葵、黄蜚等人只得率水军撤离。三天后,清军乘胜追击,利用风势火攻,将吴、黄的战船全部烧毁,此二人也被清军俘虏,押往南京,最终不屈而死。就这样,又一座江南名城被清军铁骑踏成了瓦砾之场。
松江城破后,为保存实力,大部分幸存下来的人都各奔东西,以图日后再做打算。陈子龙因上有祖母需要赡养,便听从劝告,混在逃亡的老百姓中顺利逃亡他乡,最后在嘉善西北的水月庵落脚,削发做了和尚以隐蔽自己。夏允彝父子也侥幸逃出战火,夏完淳在把妻子送到局势稍微缓和了点的嘉定之后,便陪着父母来到曹溪的江村隐居。为躲避追查,夏允彝改姓黄,名志华;完淳改名明炤。
苏州之役的彻底失败,给夏允彝以非常大的打击,他本来是满怀希望、精心筹划了这场战役,但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此后各地义师相继失败,复国的希望再次渺茫,他的心头蒙上了层层阴翳;许多本来交谊甚厚的友人纷纷捐躯殉国更让他悲痛欲绝;已经年过半百的他似乎再也不想经历这些大喜大悲、大恸大恨,他开始着手准备追随友人而去了。
夏允彝的学生曹家驹在《说梦》中记载了老师思想的转变。有一天夏允彝叹了一口气对曹说:“天下归东朝(注:就是清朝)是毫无疑问的了!”曹问为什么,夏允彝答道:“他们在继位问题上,只遵守先帝遗命,往往能舍长立幼,没有争夺帝位之心,这是圣贤们才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中国现在能做得到吗?看来我只有一死报国了,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他对好友陈子龙也曾说过:“事不可为,只有守正不屈,以从死难的诸君子而已了!”他哥哥夏之旭也曾劝他批缁出家,但他拒绝了,他说那不过是想方设法苟活于世罢了。种种迹象看来,夏允彝是要准备以身殉国了。
夏允彝父子墓
当然,在走之前,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主要就是著书立传。在其死难的朋友中,侯峒曾是令他最为痛心的一个,他作了《三友传》,记述了侯峒曾、徐石麒、吴佳胤三位友人的生平事迹,以昭示后人。接着,他又集中精力撰写了《幸存录》一书,以自己的耳闻目睹叙述了明朝的覆灭。这本书记事只到北京的陷落,所以他在写完这本书后,把书稿托付给夏完淳,并这样对他说:“我还想记述下南都的兴废和抗清义师的盛衰过程,但我将要追随一同起义的友人们而去了,这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你虽然年幼,但有关南都的事情我平时已经跟你说了不少了,而且自起义以来,你自始至终都参与了,所以我死了以后,你要把我的书续全。”夏完淳只得含着眼泪答应了父亲。
随后,夏允彝又修书一封给好友陈子龙,与挚友诀别,并嘱咐陈子龙勿死,勉励他继续战斗。
九月十九日,夏允彝自溺于嘉定松塘。
其实在夏允彝赴水的时候,其仆人夏顺就在旁边,松塘的水也很浅,只能淹到他的腰。当夏顺发现夏允彝将自己的头淹进水中时,急忙上前救起了他,他苏醒过来后却对夏顺说:“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死了,你不要再来救我,即使把我救上来,我也还是会再去的!死一次总比死两次好点,你如果真把我当朋友,就等我死之后再告诉完淳他们吧!”就这样,夏顺眼睁睁地看着夏允彝的头埋入水中,自溺而亡。当夏完淳和家人赶来的时候他后背上的衣服都没有湿。
面对夏允彝的尸体,一家人痛苦万分,夏完淳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对家人说: “父亲早就决定要死了,拦是拦不住的!”
就这样,曾经是夏完淳的父亲、老师、战友的夏允彝先他一步以身殉国了。然而就在三天后,夏允彝的好友黄道周就带着闽西隆武皇帝亲封的翰林侍读兼给事中一职的谕旨悄悄来松江找他出山,一起再图大业,但是黄看到的只是一具棺木,此时的好友已经天人永隔了。
夏完淳的老师有很多,但真正能影响到他那十七岁人生的,恐怕还要数他的父亲夏允彝,他之所以能在被捕后从容不迫,慷慨就义,也正是受其父亲的影响。所以在父亲以身殉国后,夏完淳化悲痛为力量,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江南抗清斗争中去了。
■ 最后一段壮丽的人生
夏允彝捐躯后,夏完淳的嫡母盛氏和姐姐淑吉双双遁人空门,其生母陆氏也回到了娘家,已是家破人散的夏完淳独自一人住在曹溪的旧居,他常常往来于嘉定、嘉善之间,过着行踪无定的生活。他所作的《大哀赋》是他这段时间生活的真实写照:
“故国云亡,旧乡已破。先君绝命,哭药房于九渊;慈母披缁,隔祗林于百里。羁孤薄命,漂泊无家;万里风尘,志存复楚。”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生活是残酷了点,但夏完淳并不在乎这些,他的心里只有恢复大明的志向。他只是在潜伏着,等待机会。
不久,夏完淳等待的机会便来了。顺治三年(1646年)正月,吴江吴易乘势再起,起兵长白荡,很快义军就攻破吴江县城,杀掉了汉奸县官孔胤祖,接着又收复嘉善,活跃于太湖之上,一时间令江南为之震动。三月,义军又击溃了清廷派来攻打太湖的汪茂功,取得太湖大捷。此时尚在嘉善的陈子龙已经安葬完祖母,没有了牵挂,正准备重新投入战斗,于是吴易派人请其出山,共同组织太湖的抗清斗争。夏完淳自然也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在太湖,夏完淳与老师陈子龙、岳父钱栴歃血为盟,共图举义大事,并且还上书鲁监国。鲁监国感其少年英勇,遂遥授其为中书舍人。其实早在上一年围攻苏州的时候,夏完淳就听说过吴易的声威,对他很是敬佩,如今又加入到吴易军中,自然要遵守父亲遗命,将自己家产全部充入军中,自己也和老师陈子龙做了吴易军中的一个参谋。就这样,十六岁的夏完淳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军旅生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可能是所有选择抗清复明道路的志士们共同的宿命。其实吴易的太湖军也只能是昙花一现罢了,夏完淳、陈子龙在参加吴易军队之初就非常冷峻地看到了将来可能要面对的再次失败,但他们还是要尽力一搏。果不其然,由于吴易本人的麻痹轻敌,部下的良莠不齐,这支部队很快走向了失败,吴易本人也被捕就义。幸好夏完淳此时并不在吴易军中,方能逃过一劫。
对于吴易的失败,夏完淳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他指出了吴易身上的一些缺点:“威虏偏裨,长兴文吏,原非将帅之才,未有公侯之器。……日日胡床之卧,夜夜钧天之醉。”其实即使有真正的将帅之才又能怎样呢?历史的趋势又岂是一两个人能扭转的?当然,对吴易的个人气节,夏完淳是衷心感佩的,他曾把吴易比作“身沉心不改”的精卫,称他为“国士”,而夏自己也经常自比为啼血之杜鹃,似乎也有种惺惺惜惺惺的味道在其中。
吴易军溃的时候,夏完淳在嘉定槎溪,他的主要工作便是联络抗清志士。据当时他写给侯峒曾的手札来看,他正在积极联系闽粤的抗清力量。联系闽粤海上抗清力量,在清朝初年称为“通海”,而通海在那个时候是杀头的死罪,一旦被发现,便性命不保。夏完淳就是这样冒着生命危险到处奔走的。而最后夏完淳被捕,也正是因为“通海”一案案发而受到牵连,这是后话。
顺治四年(1647年)三月份,夏完淳回到松江,与陈子龙会葬父亲夏允彝于松江祖茔(注:夏允彝最初安葬在嘉定)。但他这次回松江的目的不只是参加父亲的会葬,他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策反降清旧臣、现在的江南提督吴胜兆。
关于吴胜兆起兵的经过,上一章中已经提过,这里不再赘述。夏完淳在这次起兵中的任务,主要也就是前期对吴胜兆做思想工作,策动其反正,之后并未过多参与其中。但他对吴胜兆反正仍是兴奋的,而且是寄有厚望的。
但就在吴胜兆起兵失败后,夏完淳的老师陈子龙和伯伯夏之旭、好友侯峒曾等人先后或被捕,或自杀,纷纷以身殉国。不久,因清廷追查陈子龙一案,夏完淳的岳父钱栴等也被清军执捕,而他自己也走上了逃亡的道路。
夏完淳最终没能幸免,他是在“通海”一案中被缉拿的。当时清政府开始追究“通海”一案,各处官府按照罪犯所供的花名册四处搜捕,江南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夏完淳自然也在这个花名册之中。由于这个时候他的故交旧友大多已经被捕罹难,无处投奔的他只好四处流窜,行踪不定。最后夏完淳决定渡海南奔舟山或闽粤,但是在松江附近海域被清军的巡逻兵查获。这个时候已经是七月份,距离他开始逃亡已经有三个多月。
夏完淳在松江被捕后,很快就被押往南京受审。在金陵的牢狱之中,他见到了被捕的岳父。只是翁婿二人在如此情境下见面,不免更觉凄凉。
审问夏完淳的正是洪承畴。夏完淳被押上大堂后不跪不拜,已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洪承畴对眼前这位“神童”也是早有耳闻了,却不曾想果真有如此傲骨,于是就想杀杀他的锐气:“你一个小孩子能懂得什么道理,怎么会起兵造反呢?一定是不小心落人贼营的吧?你只要回去好好读书,不再与朝廷作对,将来一定少不了你的官做!”洪是想软化眼前的这个“孩子”,但机智的夏完淳当场就给他来了个难堪,他正色说道:“我虽然年纪小,但我也常常听说本朝有个忠臣洪亨九是一位人杰,当年在和清军作战时为大明捐躯,先帝听到其阵亡的消息后亲自为他追悼,并且下诏褒奖,使全天下人都深受感动。我年纪虽然小,但我十分仰慕他的忠烈,所以我也要学他那样杀身报效朝廷,岂能因为年纪小而退缩?”夏完淳的这番话让端坐堂上的洪承畴一时间无言以对,这时堂上有卫士悄声说:“堂上坐着的元帅就是你提到的洪经略啊!”这时夏完淳故意向洪承畴怒骂道:“胡说,亨九先生为大明捐躯已经很多年了,天下无人不知,当年连天子都曾设御祭七坛,亲临祭奠,群臣为之流泪。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假托先生的名字,玷污先生的忠魂!”洪承畴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只得草草结束了审判,将判决结果上报刑部。很快,朝廷的批复下来了,“顾咸正等着于彼处正法”,夏完淳自然也在其中。
就这样,年仅十七岁的夏完淳走完了他那短暂却又壮丽的人生。
回顾夏完淳短暂的一生,那是与国家危难紧密相连、与国家命运融为一体的人生。十七岁本应是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而他将这最宝贵的年华献给了“亡秦复楚”的大业,虽然大业未成,但夏完淳的名字已经同他那未竟的事业一同载进了史册,载进了人们的心里。
他不仅仅是一个孩子,他还是一个英雄。
[1]丁忧:原指遇到父母丧事。后多专指官员居丧。古代.父母死后,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离职,称“丁忧”。源于汉代。宋代,由太常礼院掌其事,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承重孙如父已先亡,也须解官,服满后起复。夺情则另有规定。后世大体相同。清代规定,匿丧不报者,革职。《汉书·薛宣传》:“宣有两弟明、修,后母常从修居官……后母病死,修去官持服。”《宋史·礼志二八》:“成平元年,诏任三司、馆阁职事者丁忧,并令持服。又诏:‘川陕、广南、福建路官,丁忧不得离任,既受代而丧制未毕者,许其终制。”清吴荣光《五学录·丧礼门二》:“丁忧事例。《会典》:内外官员例合地制者,在内(在朝)由该部具题关给执照,在外(在地方)由该抚照例题咨,回籍守制。京官取具同乡官印结,外官取具原籍地方官印甘各结……开明呈报,俱以闻丧月日为始,不计闰二十七个月,服满起复。”又“督抚丁忧,不得遽行送印,其任内文卷,择司道一人代行,听候谕旨方准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