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元帅中除谁以外都被贺龙之女视作父亲?
贺捷生,贺龙之女,湖南省桑植县人,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军事科学院军事百科研究部部长,军旅作家。她先后调入军事科学院、总政治部、武警部队等单位从事研究和宣传工作,发表了多篇回忆贺龙元帅的文章。80年代,她在从事军史研究的同时,又开始文学创作。1984年在《昆仑》、《人民文学》分别发表了《共青畅想曲》、《击毙二王的报告》、《祝你一路平安》3部报告文学作品,在读者中引起很大反响。1996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95年从军事百科研究部部长的岗位上退下来,集中精力从事历史研究工作及文学创作。
苍山如海。站在他早年生活的院落,我仰起头,像仰望父亲那样仰望他。春阳洒在他深色的皮肤上,泛出凝重而幽美的光芒,这使他更显得坚毅,沉勇,历经沧桑,仿佛通体都是用意志铸造的。那清癯的脸,高耸的额头,深邃明亮如星星镶嵌在夜空的眼睛,一如从前,让我怀疑这不是一尊铜像,而是那个活生生的人。憋在嗓子眼里的呼唤,差点就要当众喊出来。
共和国十大元帅,九位是南方人,只有徐向前一个生在北方。来到山西,我不能不到五台山下他的故乡去看他,去看曾经哺育他的山川、河流、田野和村庄,看他住过的被松明火和桐油灯熏黑的屋子。临行前,我在太原的花店精心挑选了一只花篮。我知道他也爱花,就像他终生热爱那支他亲手参与缔造的军队,热爱这片美丽却饱经沧桑的大地,热爱在这片国土上生活着的每个人。我希望通过这只花篮,那些花朵送出的幽香,穿越时空,表达我对他深深的崇敬和怀念。
我是十大元帅其中一位的女儿。除了害死我父亲的林彪,我把其他的都视为父亲,把他们从战火中带过来那支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当成父辈。虽然我和他们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可我精神血脉中的血,每一滴,都是从他们身上汩汩流过来的。他们也不仅把我当成贺龙的女儿,也当成自己的女儿,军队的女儿。
就像徐帅,我每次见到他,他都叫我闺女。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叫。他说闺女,让你受苦了,回到爸爸身边,再吃点苦攒把劲吧,把过去欠下的学业补回来。他又说闺女,你太瘦弱了,怎么老不见长啊?是不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他还沉痛地说,闺女,我们无能为力,没有保护好你爸爸,让他过早地在冤屈中离世……记得我已年近花甲,也是个将军了,他还叫我闺女。
记忆最深的那次是在他家里。当时我和老伴李振军在军事科学院负责《叶剑英传》的编写工作,确定选题后,被告知徐叶两位老帅对长征途中张国焘的那封密电有不同看法。他们相约当面交换了一次意见,最终达成协议:此“公案”宜粗不宜细。幸运的是,这次交换意见的整个过程,我们作为项目负责人和实际操作者,始终在现场,不禁为两位元勋的赤诚和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折服。叶帅离开后,徐帅留下我,拉住我的手说:“闺女啊,我们的话你都记住了吗?”我说,我都记住了。他又说:“我和叶帅都是经历过的人,这些历史我们在世的时候要搞不清楚,后人就更搞不清楚了。我们搞清历史,不是为了去追究哪些人的责任,而是要总结经验教训,警醒后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徐帅,最后一次和他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他摩挲着我的手,闺女闺女地叫着,让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有一种回到父亲怀抱的感觉。那时他已年过80,身体明显消瘦了,走路需要用手杖支撑,说话的声音也没有过去洪亮。但说到历史,说到我们党和我们这支军队走过的那段苦难历程,他还是那样的严峻,那样的殷切,语气中更带着一股浓情,仿佛他交待的每句话,都是临终嘱托。
在徐帅的铜像前恭恭敬敬地放下花篮,摆正绸带,我慢慢走进他被群山和田野环绕的故居。在我心目中,他从未离去,只是选择了他最喜欢的方式,回到他阔别几十年的故乡安度晚年,此刻正在某间屋子里读书,或凝望墙上的地图,回溯他参加过的某场战役。
徐帅的父亲是个晚清秀才,在村里的学堂教书。1901年出生的徐帅,当时叫徐象谦,还没有开始他改名后那徐徐向前、百折不挠的革命生涯。和那时很多乡村孩子一样,在少年时,他也要做些捡粪、拾柴、挖野菜之类的活,同时跟着父亲识字、练字。稍大些,上了几年私塾。20岁那年,由父母包办,娶文雅贤惠的乡村姑娘朱香婵为妻。不过,这时他已子承父业,正在阎锡山办的一所学校教书,月薪20块大洋,挑起了养家的担子。两年后女儿松枝出世,可孩子刚满周岁,妻子朱香婵便不幸病逝,偏在这时候他又丢掉了那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内外交困中,得知黄埔军校招生,他毫不犹豫南下报考,谁料从此一去未返。
当地的同志告诉我,徐帅的故居,是1990年他逝世后,由当地政府和人民群众共同修缮的,基本恢复了原貌。2001年为纪念徐帅诞辰100周年,在前院正中安放了2.1米高的半身铜像。
那么在1990年之前呢?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当然,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心里陡然翻起一阵酸楚。
我比更多人知道,徐帅前半生的大多数日子,都是在令人心酸的境况中度过的。他年轻时身体瘦弱,脸色忧郁,锋芒内敛,绝没有那种让人猛一见就惊愕的英武之气。算命先生说,他长了副苦相,是个骑着毛驴举着拖布追老虎的命。到广州黄埔军校,主考官左看右看,说他像个“抽大烟的”,差点被拒之门外。蒋介石曾召见过他一次,也没有眼睛一亮,对他寄予厚望。在这位校长心里,他似乎不能与同入黄埔一期的胡宗南、桂永清、郑洞国、杜聿明和宋希濂这些日后成为他爱将的学生相比。几年后,他参加广州起义,站在了共产党的队伍中,让后来的蒋委员长追悔莫及,深痛自己看走了眼。
1929年,徐帅受命开创鄂豫边区根据地,满腹韬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很快露出了让他的黄埔同学心惊胆战的军事指挥才能。这期间,他与程训宣结婚,两人恩恩爱爱,在红色阵营里大展才华,比翼齐飞,把那个黑暗的角落搅得天翻地覆。但程训宣大胆泼辣,快言快语,敢说敢为,曾当面怒斥那些不懂军事的头面人物瞎指挥,1932年在张国焘制造的“白雀园肃反”中遇害,年仅21岁。徐帅听到消息,泪流满面,为自己身居要职却救不下爱妻一命而痛心疾首。但是,为了红军的团结,为了积蓄推翻旧世界的战斗力量,他只得痛苦地吞咽这枚苦果。从此程训宣成了他心里总在流血的伤疤,再不愿和别人谈论感情了。1935年,他带领声势浩大的红四方面军开始长征,手下有个上千人的女子团,不少官兵主动向他示爱,他却冷峭地封闭自己的心灵。到1946年,他才找到终身伴侣,与也是老资格的黄杰阿姨结婚。
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中央决定由红四方面军一部组成西路军,渡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命他任总指挥,于1936年11月率部西征。当部队深入人烟稀少的祁连山下、河西走廊,遭到装备精良、善于骑射、兵力数倍于我的马步芳、马鸿逵部队的围追堵截、残酷杀戮。在4个月惨烈的搏杀中,西路军虽歼敌2.5万人,给敌人以重创,但那支浩然西去的队伍也几乎全军覆没。真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啊!作为西路军总指挥,徐帅伤心欲绝,凭着一幅贴身藏着的地图,孤身回延安向党中央汇报。1937年4月29日,他蓬头垢面,满脸胡须,披着一件脏兮兮的西北放羊人的羊皮袄,在一个名叫小屯的村庄,被中央派去接应的红军第四军参谋长耿飚发现。他悲唤一声“耿飚”,眼泪便流了下来。耿飚后来回忆,他看到落难的徐帅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到他比实际年龄整整老了20岁!几天后,毛泽东在延安的窑洞里约见他,安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回来就好,有鸡就有蛋。”
但是,作为西路军的总指挥,徐帅怎么甘心丢了一整座青山,只留下他这根独立的干柴呢?虽然宁夏战役的决策是中央做出的;当时他那支刚在长征中三过草地的队伍,又疲惫至极,根本不适宜执行渡河西征那样的重大军事行动,何况是明摆着的以卵击石。可他还是痛彻肺腑,感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脸上无光。最让他伤心的是,留在那片苍凉大地上的冤魂,那些淋淋漓漓的血和累累白骨,是他带去的队伍,他情同手足的官兵。正因为这样,虽然徐帅以后重振山河,打了许多著名的大仗和胜仗,但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却成了他心里永远的苦,永远的疼。也正因为这样,当他到了垂暮之年,还在不断地反躬自责,说西路军的失败,使他长期愧悔交加,余痛在心。
从这个角度看,徐帅的一生确实命苦,简直苦不堪言。但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谁不命苦呢?谁不是九死一生,命悬一线?因为他们参加革命,几乎每时每刻都面临生死,几乎每个人都在拼命、赌命、追命、夺命。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看那些活下来的将帅,在他们的身上,哪个不是伤痕累累?在他们心里,哪个没有那种永远痛失战友,痛失亲人,痛失兄弟姐妹的愧疚?而他们如此付出,都为了我们这些后辈,为了日后像树木和青草那样一茬茬长出来的儿女,能活得像个人样,活出自己的尊严!
因此,他们活着或死去,都有资格成为我们光荣的父辈,我们伟大的父亲。我们真应该为有这样的父亲和父辈,感到骄傲。
徐帅感动我们的,不仅有他饱受苦难而变得无比隐忍的父亲般的胸怀,还有他像父亲那样朴素的情操,像父亲那样甘于贫寒、克勤克俭的品德。即使天下太平了,他成了人人敬仰的元帅,仍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普通的父亲,不需要包括儿女在内的任何人感恩戴德,让他享受荣华富贵。你只有站在他面前,站在所有这些老前辈老革命面前,才能懂得,为什么“艰苦”和“朴素”总是连在一起,组成一个他们常挂在嘴上的词,一个我们说过千万遍也并不见得明白其深意的词。
在徐帅故居同时也是他生平事迹展览馆,面对他晚年的一张照片,讲解员指着他上衣领子上的一块补丁说,徐帅这件衣服的衣领早就穿破了,可他舍不得扔,自己一次次缝缝补补,又穿在身上。怕人们不相信,小姑娘从陈列柜里拿出这件衣服,翻开衣领递给大家看。人们自然大为惊奇:元帅自己缝补衣服,这本来就是件稀罕的事,想不到徐帅的针针线线,竟缝得那么均匀,那么密实。
如果人们深入一些,想到更久远发生的事情,就不止是啧啧称奇了。想想吧,徐帅的爱妻程训宣早在鄂豫皖苏区肃反时,就被张国焘残酷杀害了,后来他经历的长征和八年抗战,都是单身过来的,什么时候衣服破了不是自己补,干粮袋漏了不是自己缝?那时候,与他同级别的领袖和将领,差不多都有妻子,虽说因环境所迫,不能常相守,常关照,但相互惦念,相互牵挂,还是可以做到的。唯有他形单影只,既做千军万马的统帅,又得自己缝补浆洗。他还用他那双指挥千军万马的手,学会了织毛衣。在战争年代,他身上穿的毛衣,都是亲手织的。
一个方面军的总指挥,一个有资格成为共和国元帅的人,在敌人围剿的山林里,在雪山草地,在硝烟弥漫的战斗间隙,守着一盏油灯,一针一线地补衣服、织毛衣,你看见哪国的军队有过?
当然,这在徐帅看来,绝不是一件凄苦的事,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而是他的一种习惯,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一种在艰苦环境中自我生存的能力,最终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品质和精神。古人又说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徐帅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徐帅那一代人,都是这样。比如我父亲,他年少时跟着我爷爷学过裁缝,有不错的缝纫手艺,需要缝补的时候常自己动手。在战争年代,这些后来成为元帅的人,披肝沥胆,出生入死,艰苦朴素,视金钱为身外之物。革命胜利了,哪怕手中有了支配金山银山的权力,也依然保持当年的本色。说到底,他们这样做,不是不会享受,也不是喜欢过从前那种苦日子,是因为他们从骨子里忠诚自己的信仰,忠诚自己选择的事业。你想,他们在苦难中前赴后继,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江山,自己能不珍惜吗?
从徐帅故居出来,一群乡亲忽然涌上来,把我团团围住。每张脸都在开心地笑着,像迎接亲人。有几个白发苍苍的大娘,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用很重的方言不断地在说着什么……我眼含泪花,急忙和他们合影留念。但我没有说破我不是徐帅的亲生女儿。我想,多年以来,徐帅本来就把我当他的闺女看待,我为什么要说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