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巨枭袁世凯为何幽居民国名士章太炎?
黄侃字季刚,少年怀才负气,未弱冠,即已寝馈经史百家矣。1906年,章太炎在东京开设“国学讲习会”,定期讲授文字学、音韵学等课程,黄季刚始从章太炎治古韵,后乃精思独诣,自成家法,其用工之深,求真之切,虽干嘉诸老,不能过也。其学问在章门诸子中首屈一指,与章太炎并称“章黄”。章太炎曾说:“季刚从余学,年余冠耳,所为文已渊懿非凡。”又说:“清通练要之学,幼眇安雅之辞,并世固难得其比,虽以师礼事予,转相启发者多矣!”
一九一三年八月十一日,章太炎应共和党之召,由上海抵北京,共和党此时已脱离进步党而独树一帜,推黎元洪为理事长,章太炎副之。惟党人较少,党势过弱,为谋当前之发展计,遂敦请章氏北上,共商对策。章氏亦欲有所擘画,即应召而至。袁世凯以章氏好为诋诃,固深忌之,且闻其曾与谋二次革命,尤不惬于怀。章氏下榻于化石桥共和党本部,自以为无患,而党部前,已军警布列,名为保护,实则监视。其实共和党郑某、胡某阴受袁贿赂,诱骗章氏入京。章太炎心中也有数,据其夫人汤国梨口述云:“(章太炎)定要去京,面直包藏祸心的袁世凯,明知虎穴也要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料一入都门,竟遭软禁。
黄季刚在八月二十日收到汤国梨来函后,二十九日即辞家由海路进京,九月七日抵北京,拜见章太炎。九月十五日阴历中秋,章黄师徒有咏怀唱和诗,章诗有“虞卿捐相印,蓬转随逋囚。魏网密凝脂,收骨知王修。”之句,其意是他去官(时任东北筹边使)反袁,却遭到袁氏严密的监控,有如曹魏之刑网,必置己于死地;而己死后,收骨之人必有急难如王修者。在此王修暗指黄季刚,师生间肝胆相照,彼此的心事是深深了解的。
据共和党干事吴宗慈说章太炎幽居期间,“谈话既穷,继以狂饮,醉则怒骂,甚或于窗壁遍书‘袁贼’字以泄愤,或掘树书‘袁贼’,埋而焚之,大呼‘袁贼烧死矣’。”而袁氏此时对章太炎尚具善意,只是不愿其出京和发表任何文字罢了。从章太炎致袁世凯书中,可知赵秉钧曾与袁氏计议,欲请章氏担任国史馆长一职,但章太炎以“岂能与鸡鸣狗盗从事耶?”“纵作史官,亦倡优之数耳!”而断然拒绝。最后由黎元洪斡旋,建议设立“考文苑”,但以其规模较大,恐难即就,乃改为“弘文馆”,其工作则为编字典等,馆员有其门生钱玄同、马裕藻、沈兼士、朱希祖等。并允拨给大洋数千元做开办费,其经费每月若干,但章太炎开出条件要“同苑须四十人(仿法国成法),书籍碑版印刷之费,数复不少,非岁得二十四万元不就。”章氏原是寄希望于弘文馆的设立,以主持该机构,弘扬文化。拖至一九一三年底,他发现袁氏只是用种种借口羁留自己,于是一九一四年一月三日强行离京,但遭军警阻拦,章太炎痛骂袁氏无状。七日,章氏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包藏祸心,陆建章奉袁命,幽章氏于龙泉寺。
而在此之前,从来无意于仕途的黄季刚,却突然出任被章太炎骂为“四凶”之一的赵秉钧之秘书长,委实令人诧异与不解!黄季刚的弟子兼女婿潘重规在《师门风义》文中云:“当太炎先生绝食后与袁氏濒临谈判决裂的时刻,季刚先生却突然出任袁氏心腹直隶总督赵秉钧的秘书长。”然据《民国职官年表》得知,赵秉钧于一九一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接替冯国璋出任直隶都督。而黄焯(黄侃之侄)在《黄季刚先生年谱》中云:“十二月,直隶都督赵秉钧延先生赴天津,以秘书长见诿。先生度已至此,强应之。”黄季刚答应接掌秘书长的时间,是在赵出任直隶都督之前。而其时章太炎尚未大闹总统府,更没被幽居龙泉寺,当然更谈不上绝食事件(那已到一九一四年五月间了),潘重规似乎有意将黄季刚出任秘书长的时间后延,用来加重他“屈身事凶”是为了营救其师的氛围。
其实在这之前,章太炎和袁世凯还在谈设立“弘文馆”之事,但袁并无心于此,他只是想要笼络章太炎,想以一种名义及金钱,以示羁縻而已。袁、赵要笼络章氏,势必也要笼络章氏最得意的弟子黄季刚。因此赵秉钧必然卑辞厚礼,要黄季刚接受他的邀请。此事章太炎必然也知道,因此后来章太炎撰《黄季刚墓志铭》中有云:“季刚自度,不能与时俗谐,不肯求仕宦。尝一为直隶都督赵秉钧所迫,强出秘书长,非其好也。”合理推测,此次黄季刚出任秘书长,可说是完全为了章太炎,为了“弘文馆”之事能圆满达成。又“弘文馆”之馆员皆为章门弟子,何独不见黄季刚之名,是此时黄季刚已答应赵秉钧之邀乎?因此潘氏以其为“营救其师”,无疑不确。黄季刚在就职前夕曾托名华亭女子有诗二首以见意,诗云:“戎幕栖迟杜牧之,愁来长咏杜秋诗。美人红泪才人笔,漂泊情怀世岂知。”“簪笔何殊挟瑟身,天涯同病得斯人。文才远愧汪容甫,也拟摛词吊守真。”是以华亭沦落女子自比,真是极无可奈何之运,对无可告诉之天,惟有托言簪笔饥躯,栖迟戎幕,以寄哀思。其中难言之隐,溢于言表。
后来章太炎被幽居龙泉寺时,黄季刚还身处戎幕中,或谓其可断然离去,但是若如此将对其师则更是不利,于是他只能忍负师门,欲报无从了。章太炎在自定年谱中提到幽居之时,常来候视他的弟子有钱季中(后改名钱玄同)、平刚(少璜)。其中平刚亦是黄季刚的好友,后来当平刚离京别去后,黄季刚感念今昔,有长歌一首赠之。其中有句云:“微躯苦受饥寒累,屈身戎幕儒为戏,枉将小技换钱刀,却望师门负恩义。”其中隐情难言,是不能一言自白的,于是他只有冒辜负师门恩义之恶名,其用心亦良苦矣。直到一九一四年二月二十七日赵秉钧暴卒任所,黄季刚始得脱离戎幕,结束两个月又十一天的任期。他有诗云:“沽水回流尚绕阑,来时曾此卸征鞍。岂知两月朱门客,也当邯郸一梦看。”这“两月朱门”对他而言,真仿如噩梦一场。
至一九一四年夏末,章太炎又为袁氏转幽禁于钱粮胡同,黄季刚曾两度入京省视。据掌故大家徐一士说:“章在钱粮胡同寓所,所用仆人及庖人,共有十人左右之多,一仆系前由军政执法处长陆建章所荐,曾随侍于龙泉寺,此外则吴炳湘所间接推荐,盖由警察之类改充,皆负有暗中监视之责者也。”又称:章氏门人黄季刚应北京大学之聘来京,讲授词章学和中国文学史,见章生活寂寞、身体消瘦,恐其健康受损,于国于私都为不利,于是假借“欲与章同寓,俾常近大师,遇有疑难之处,可以随时请教”为名,被允许搬入章太炎囚禁处,就近照料,“不料不数月,而黄突为警察逐出,章氏因之复有绝食之事。”之后黄季刚更罔顾生死,奔走营救,尝有《致教育总长汤济武(化龙)托救太炎师书》,中有“安可独使斯人长此仰日月而不见照烛,临风尘而不得经过,怅恨郁塞槁饿以死乎?”语甚哀切,终不负师门风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