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舰最后一任舰长萨师俊 海军世家以身许国
福州市中心安泰河沿,榕荫遮蔽的朱紫坊22号,大门口高挂三块牌子:萨镇冰故居、萨本栋故居、萨师俊故居,告诉人们萨家名人们的辉煌传奇。
他们中,萨镇冰最早抗击外侮,参加过中日甲午战争,由晚清入民国后历任北洋政府海军总长、代理国务总理等职,1933年以福建省省长之职襄助李济深和十九路军将领在闽起义,成立反蒋抗日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萨镇冰自言反蒋,乃因为蒋介石不抗日!九一八事变后,萨镇冰恨透了日本人,但日本人却总怀着敬意派人来问安,并馈赠厚礼,虽然都被骂回,却一直乐此不疲。七七战起,他壮心不已,原拟组织爱国青壮年在福州城乡抗日,并准备从海军方面弄一批枪械接济,因受蒋介石猜疑,转而以望八之年,不顾蜀道之难,前往南洋宣慰侨胞,大力宣传抗日救国道理,劝募抗日物资。1938年初他经安南(越南)回国后,又历经鄂湘桂川等8省,一路演讲抗日要旨,直到抗战胜利才回到福州。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央人民政府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等职。萨镇冰一生清正廉洁,光明磊落,爱国情浓,其海军同事谢葆璋(著名作家冰心的父亲)如是评价:“中国海军的模范军人,萨镇冰一人而已。”
萨本栋是萨镇冰的侄孙,著名物理学家,私立厦门大学改为国立后的第一任校长。这位当时全国最年轻的大学校长履新翌年,抗战爆发,乃率全校师长内迁闽西长汀,在经费匮乏的情况下,苦心经营,为培养国家有用人才而殚精竭虑,终使厦大成为著名学府。
萨师俊是萨本栋的堂兄弟,是这座大宅院里走出的一位壮烈殉国的英雄。萨师俊一生英名,与一代名舰中山舰联系在一起。他是中山舰的最后一任舰长,是抗战期间战死战场的海军最高军官。说来巧合,中山舰正是时任北洋海军提督的萨镇冰于1910年亲赴日本定造的。
一门数杰永彪史册,留下后人深情怀念。一次次进出萨宅,便一次次感受到这个海军世家浓浓酽酽的爱国主义情结。
【家庭表率,军人模范】
1938年10月21日,一列舰队自湖南岳阳洞庭湖疾驰而下。一艘排水量780吨的炮舰一马当先,佩戴海军中校领章的年轻军官在台桌上蘸墨挥毫:“我既已励志军伍,决不苟安谋财。我在这光荣的中山舰上当舰长,是终身的荣幸。眼下日寇企图亡我中华,我要与之血战到底!”他,就是中山舰舰长萨师俊。
萨师俊又名萨本俊,字翼仲,1895年出生于福州,幼聪颖,性倔强。少时尝苦练骑射,几番落马摔得体无完肤,却不停练,言:“既习矣,习必有成!”及长,卓有大志,沿袭叔公萨镇冰爱国、爱海军的热忱,立誓报效正处于内忧外患的祖国。他对兄长萨师同、弟弟萨本炘说:“强国莫急于海防,忠勇莫大于卫国,我兄弟宜习海军,亦我民族武德之传统也。”在他的影响下,三兄弟中学毕业后分别考入江南水师学堂、烟台海军学校、福州海军学校。1913年,18岁的萨师俊于烟台海校第八届毕业后,即入海军练习舰队实习。1932年7月调任楚泰号炮舰舰长,升二等海军中校。
萨师俊持身刚正,不染恶习,刻苦钻研技术,常说:“服役海军,必勤奋忠勇,力争上游。”他治军严明,恩威并重,士兵有疾,必致慰问,遇急辄解囊相济;平时则以“明生死、知荣辱、负责任、守纪律”与所部官兵共勉,因此深得军心,部下咸加拥戴。出身海军世家的他,海军知识丰富,技术精湛,表现出色,颇得上司赏识。任顺胜号炮艇艇长时,曾率该艇由上海驶往福建,开中国历史上内河炮艇航海之先例。萨师俊被视作海军少壮派的领袖人物,不少同事皆称他有古名将之风,将来必可获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之殊勋。萨师俊则说:“吾唯勉尽责任而已,任之所在,生死以之,吾何敢望纳尔逊之勋猷,但愿效纳尔逊之殉职耳!”
1935年初,萨师俊成为中山舰第13任舰长。他常用孙中山先生反帝爱国的革命精神教育全舰官兵,用列强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欲图吞并中国的狼子野心来激发部属捍卫祖国神圣领土的爱国之情。1936年他率舰驻防南京期间,曾在舰上“大官厅”接见日本某炮舰派来的使者。他常说海军军官五成是军人,五成是外交官,他从没有不穿军衣离开大官厅到甲板上散步。这次,当得知对方仅是勤务时,他马上沉下脸来,指斥日方有意侮辱,不再理会。对方灰溜溜地退走后,他握紧拳头在桌上重重击打,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其强烈的爱国思想和民族气节让全舰官兵没齿难忘。事后,日本人不得不由舰长亲自前来赔礼道歉。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伊始,船舰总吨位不及日本的二十分之一的中国海军,奋然投入了全民族的圣战,在保卫上海的淞沪战役中,开始了中华民国海军史上最壮烈的江阴海战。萨师俊和中山舰虽然没有投身江阴海战,但参加了海军封锁长江的任务,奔驰于宁沪间,并在1937年9月下旬卫护海军部长陈绍宽上将赴江阴重新部署防御。
淞沪战役期间,萨师俊的义子萨支源(又名澧泉,萨师俊婚后无出,其兄师同以子嗣之)于沪江大学肄业,愤日军之强横,痛国势之阽危,一心想从军抗日报国。适逢国民政府招考航空员,遂思投身航校,为国效力。萨师俊赞其行,并大励其志,言:“际此强敌压境、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凡属国民,均有荷戈报国之责。”有人问他为何不让义子暂避战火,他慨然说:“我不能以私情误国事,倘此时人人存贪生怕死之心,抗战前途,安有胜利之望!”同在海军服役的友人黄恭威闻之,向公众大发感慨:“萨师俊其忠勇之气慨,固足为家庭表率,尤可为军人模范也!”
历时3月的淞沪战役失败后,国民政府许多机关被迫由南京迁往武汉。萨师俊率中山舰担负掩护转移和运输任务,随后驶进长江上游的临时海军基地岳阳。考虑到该处江面较宽,泊地良好,又处于洞庭湖口与荆河口两重要水道要冲,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乃于1938年2月在岳阳重建以陈绍宽为总司令的海军总司令部,将残存的海军舰艇进行改编,建立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中山舰与江元、江贞等8艘军舰编入第一舰队,奉命参加“武汉保卫战”,承担“武汉会战”中的军事运输和长江巡防任务。
6月间,日机30余架侵犯岳阳,企图摧毁中国海军驻岳阳全部舰队。中山舰在萨师俊指挥下,和兄弟舰艇奋起迎击,击退敌机,除民生、江贞两舰略有受伤外,余皆无恙。晚间相庆,萨师俊相告同僚:“国难至此,军人当以身许国。”还说自己已立遗嘱,将生死祸福置之度外,惟有以一腔热血,与暴敌相周旋。闻听其言,海军官兵们大壮声色。
10月,35万日军兵锋迫近武汉外围,国民政府又迁往重庆。当时上级有意以鄱阳湖警备司令相授,但萨师俊力辞不就,仍在中山舰就职,率舰和永绩、江元、江贞、楚观、楚谦、楚同、民生7舰往返于武汉、岳阳之间,护运军政要员和战略物资,并帮助军民转移。
随后,因时局关系,也为了在日机再袭时保存实力,一些舰艇调离岳阳,分防各处。中山舰在汉岳之间随时听命,在武汉保卫战关键之时,奔赴金口执行巡防任务,任务之艰不言而喻,极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可能。萨师俊给家里写信,既明生平志向,也算是立好了遗书。
【和他的官兵立志要做中国海军的硬骨头】
1910年8月,萨师俊的叔祖父、鼎鼎大名的晚清海军宿将萨镇冰亲赴日本,以近80万两白银,向三菱船厂订购了这艘钢木结构、后来被命名为“永丰舰”的炮舰。清帝逊位后,永丰舰由袁世凯政府的海军部接收,编入海军第一舰队。1915年,永丰舰毅然倒袁,投身孙中山领导的护国运动。两年后,又南下广州参加孙中山发动的护法运动。1922年6月16日陈炯明在广州叛乱,孙中山脱险来到永丰舰,在舰上度过55个日夜,指挥革命军平叛。孙中山去世后,广州国民政府于1925年4月将永丰舰命名为“中山舰”。
中山舰的历史是光荣的,萨师俊能接任舰长是光荣的,能指挥这艘眼下中国海军最大的军舰之一参加抗日更是他的夙愿。“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这是萨家的家风。
自江阴海战、沉船以阻日舰溯江西犯后,中国海军所剩舰艇寥寥无几。海军总司令陈绍宽又率七八艘舰艇在长江中游执行布雷任务,以打破日军的长江跃进战略。中山舰副舰长张天宏也被调去布雷,舰上还有其他官兵被调上岸去防守要塞,上百人的大舰减缩了一半人员,显得孤单寥落。不仅如此,中山舰还奉令撤下三门欧立肯机大炮,用以补给武汉外围炮台。萨师俊半个月前下令撤炮时,水兵们眼含热泪,恳请他不要下令撤炮,说撤掉这三门炮,就等于打掉了中山舰的三颗门牙。身为舰长,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得顾全大局,何况撤掉大炮也是为了抗战打日本。
舰上官兵,多是福建籍子弟,萨师俊熟悉他们,不止一次鼓励他们:我们福建人,历来都是中国海军的硬骨头,面对日本仔,绝不能软下去!在萨师俊的带动下,中山舰上的福建子弟人人都有一股勇赴国难的壮志,成为舰上的中坚力量。萨师俊目光落在虎虎生气的枪炮兵林逸资身上。1937年6月30日,林逸资请假回福州闽侯老家与妻子完婚,不久闻听七七事变爆发,二话不说立即挥泪告别父母娇妻,回舰效命。萨师俊对其行为大加赞赏: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这才是军人气概。
除了福建籍子弟,舰上还有8位少尉军官,是从福州马尾海军学校毕业的:陈鸣铮、林鸿炳、康健乐、张奇骏、陈智海……他们来自那个被称做中国海军摇篮、有着显赫御侮历史的福州马尾,一个个打炼出了男儿血性,知道该如何御敌成仁。萨师俊对他的部队很满意。
1938年10月23日,中山舰巡防于洪湖县新堤江面,楚同、楚谦等舰驻守嘉鱼。当晚,萨师俊与时任海军中校的福州老乡、制雷和造船专家曾国晟在某旅社长谈。当曾国晟问及萨师俊为何力辞鄱阳湖警备司令一职时,萨师俊答:“有人说我每次战事都在岸上供差,若就了这警备司令,不又在岸上了吗?我常常觉得以前战事都是内战,在岸上、船上都不算一码事。这次是全民族的对日抗战,我能到岸上去躲避吗?只要让我上岸,再大的官儿我也不就,免得有人议论我怕死取巧。”萨师俊为国捐躯前的这番谈话,句句诤诤,令曾国晟没齿难忘,倍受爱国情操感染(此后,曾国晟在抗日布雷游击战中,屡立战功,并多次接触共产党和新四军。1949年夏,已是国民党海军少将的他,毅然起义,并随即投身人民海军的建设,与林遵等起义将领曾受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中央领导的接见)。
24日晨8时许,海军总司令部电示中山舰速赴金口。萨师俊率舰刚停金口,远处天空便传来马达的轰鸣声。这是日军的一架侦察机,待其进入射程,萨师俊即令炮击。敌机受了惊吓,随即拉高机头,升入云端,远远遁去。
敌机胆敢单机低空独来独往,可见国民政府的空军已失去作战能力。敌机的侦察是个信号,萨师俊凭着多年的作战经验,预料敌军为攻占武汉,防我海军支援,将先行攻击中山舰,一场恶战就要发生了。他命令官兵们抓紧时间进行武器弹药、仪表器具及各项轮机检查。他还让炊事员陈宝通提前做好午餐。
全舰官兵刚进完餐,11点多钟,9架日机分作两个小分队,飞抵金口上空。中山舰拉响了警报,萨师俊的令旗也在舰上升起,但敌机只在高空盘旋了数分钟,就一溜烟地飞走了。敌人在耍什么花样呢?萨师俊命令全舰官兵提高警惕,不懈斗志。
自舰长以下,全舰官兵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萨师俊看着麾下这群斗志昂扬的水兵,眼光忽然投向正在一旁擦拭步枪的勤务兵邱奕殿。邱奕殿是独苗,萨师俊有心为邱家保存这根香火,于是借口酒和牛奶没了,令他立即乘小船上岸买去。萨师俊把生的希望让给了年轻的独苗,自己却选择了为国尽忠!
【殊死海空战,与舰共存亡】
萨师俊支走勤务兵邱奕殿后,即下令起锚,以便军舰灵活机动。下午3时许,天空就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不可避免的战斗来临了!3时零6分,电讯官张嵩龄向海军总司令部发出了最后一份电报,报告中山舰与敌遭遇。海军总司令部电令中山舰驶往武汉。
日本海军第十五航空队的6架水上轻型轰炸机编队穿云而出,飞临中山舰上空,随即变为一字鱼贯式,呈轰炸队形向中山舰发起攻击。
“避开敌机,迂回推进!”“左满舵!”“右满舵!”随着萨师俊的命令,中山舰开足马力,一边向飞贼反击,一边在江中蛇行前进,机敏地在浪波、水柱间迂回穿行,躲过敌机的一颗又一颗炸弹。
将士们虽然用命,但中山舰毕竟是服役了25年的老舰,舰上武装配备性能老旧,主炮和副炮拆卸后,火力更是大为削弱,而且又是在狭窄的江面上毫无掩护地与群聚攻击的日机展开海空战,力量对比悬殊,左支右绌难以对付。深知处境危险的全舰官兵,为了杀敌报国,为了维护中山舰的英名,无所畏惧地奋勇抵抗,虽未能重创敌机,也使敌机无法接近。
战斗进入白热化的关键时刻,舰首高射炮因发弹过热,发生卡壳,突成哑炮。萨师俊高喊“赶快抢修”,顺手操起身旁的高射机枪对空射击。“哒哒哒……”另两挺高射机枪也同时发出了怒吼。但不幸的事情接连发生,驾驶台左右两舷机关炮也先后发生故障,火网出现空隙。虽经紧急抢修,但最终均无法正常操作。而舰尾的高射炮又因桅杆和驾驶台的阻挡,无法向舰首上空的日机射击,形成射击死角。
敌机见高空水平轰炸难以对位,乃趁中山舰舰首火炮哑然失声之机,改变战术,骤然从舰首前方火网空隙处,轮番急速俯冲,低空投掷炸弹,兼用机枪扫射。
一颗炸弹落于舰尾左舷水面爆炸,激起的水柱高达两丈,舵机受损,转动失灵,无线电房同时受损。一颗炸弹落于右舷水中爆炸,前锅炉舱右舷水线下的船壳震破,江水猛灌,几位水兵奋力用身体塞漏,炉舱、机舱均有损坏。日机看到中山舱受创,转动失灵,更是无所顾忌地来回俯冲,疯狂投弹扫射。紧接着,一颗炸弹又落入左舷水中爆炸,后锅炉舱水线下的船壳破烈严重,进水汹涌,堵漏无效,3分钟后,舱内水深1米多。在此期间,轮机兵仍然坚守岗位,拼命向炉膛加煤,直至锅炉中的燃煤被水淹熄,才退出前舱帮助搬运炮弹。锅炉无汽,军舰动力操纵失控,舰体左倾严重,堆在舰上当掩体的沙包四处斜落。
在没有空军联合作战时,单一舰艇对敌机作战,难免要失败。但面临险境,萨师俊置生死于度外,指挥若定,沉着应变。全舰官兵同仇敌忾,咸抱有我无敌之决心,愈战愈奋。航海、枪炮、轮机、帆缆等各部门人员坚守岗位,文职人员也无人畏缩,全都不怕牺牲,协同作战。
200磅、300磅的舰空炸弹雨点般地从天倾落。其中一颗命中舰首,穿透驾驶台,海图室、甲板、前望台、舵房被炸起火,弹药箱爆炸,顿时火光冲天,8名炮手牺牲,多人受伤,水兵们的鲜血汩汩流向大江。
整座军舰笼罩在滚滚黑烟中,形势变得益发险恶。萨师俊仍镇守指挥台,屹不为动,那张国字脸眉头紧锁,坚毅沉静。突然,一颗炸弹落在指挥台附近,萨师俊倒在血泊中,右腿被炸飞,左腿遭巨创,左臂亦受重伤,遍体血肉模糊。
萨师俊强忍巨痛,像头矫健的雄狮,从血泊中猛地蹲坐起,靠在瞭望台残破的栏杆上,继续指挥作战。殷红的血,顺着他的面颊、顺着裤腿、顺着栏杆,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副舰长吕叔奋抢至萨师俊身边,见萨师俊血流如注,连忙上前护理。萨师俊却命令他快去指挥打敌机,同时要设法将舰搁浅,以防沉没。
吕叔奋马上照办,和枪炮长魏振基会同剩余官兵,一面奋勇反击,一面组织力量堵塞破损舰体,扑灭舱室火灾,救护受伤人员,并设法将舰驶向搁浅处。
萨师俊在腿被炸断、手臂受重伤的情况下,仍坚守岗位,抗日意志弥坚。官兵们莫不感奋,拼死抵抗,救火、塞漏者往返于浓烟烈焰之中,开炮杀敌者出入枪林弹雨之下。火炮不能发射了,就用手提机枪和步枪对空射击。场面之壮烈,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日机像发狂的黄蜂,紧叮住中山舰不放。中山舰人员伤亡惨重,舰上的指挥系统损毁亦极重,舰体颠簸不已,无法控制。就在这时,舰上后高射炮因炮闩、炮弹受水,火花卡塞,发射失灵。千钧一发之际,枪炮长魏振基指挥官兵勉力装填炮弹,强行向敌机射击,迫使敌机不敢低空扫射和轰炸。
萨师俊见舵工吴仙水也倒在操纵杆旁,乃用步枪当右腿,歪斜着身子,一步、一步、一步……艰难地向驾驶台走去,身后留下了一道鲜红鲜红的血印。吕叔奋见事机危急,舰体有倾覆之虞,一面命人迅速补位,一边急令航海官魏行健放下一号和三号舢舨,先送萨师俊和伤员离舰。
当魏行健和见习官将萨师俊扶起时,萨师俊却令他将受伤官兵救上舢舨先走。几位受伤官兵登上救生舢舨后,魏行健又要将萨师俊扶上舢舨,神志仍十分清醒的萨师俊怒目以对:此舰乃国父广州蒙难座舰,是委员长奠定北伐的基础,我身为舰长,弃舰就是偷生。这是我成仁取义的时候了,你们切不可陷长官于不义。
尚在船上的几位受伤官兵见状,也不愿离去,表示誓与中山舰共存亡。萨师俊却劝勉他们尽速离去,说:没有死难,不足见大汉民族之忠义;没有生还者,亦何以杀倭寇争胜利?你们应该为国家报仇,为中山舰报仇,为我报仇,不必一起同死。
受伤官兵不愿舍下敬爱的舰长,再三请其离舰。副舰长吕叔奋眼含热泪,跪在地上请求萨师俊上岸。萨师俊断然表示:诸人尽可离舰就医,惟我身任舰长,职责所在,应与舰共存亡,万难离此一步!
见舰长执意不肯离舰,一向听命的部属们,这次破天荒地没有遵令,强行将无法行动的萨师俊抬上小舢舨。萨师俊上舢舨后仍大声呼喊:我不去,我要与中山舰及诸同志共存亡……
国际公约规定:当敌方舰艇战沉,人员落水时必须捞救,不得射杀。但日机不顾国际公约,竟然灭绝人性地穷追不舍,向满载伤员的舢舨扫射。满身血污的萨师俊,坐在三号舢舨上犹大呼杀敌不止,他军官服上的金袖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敌机见舢舨上有高级官员,瞄准显著目标扫射投弹,萨师俊身上又中数弹。两只舢舨随即被日机击毁,10多位乘员沉没在被鲜血染红的江水中。事后日军大肆宣传国民政府海军总司令于此役阵亡。
在舰上指挥的副舰长吕叔奋看到萨舰长和两舢舨官兵殉国的惨状,泪流满面,强忍悲痛,指挥燃着熊熊火光的中山舰边战边努力靠岸。终因舰身机件被毁,失去动力,不能转舵和迅速移动,只向江边靠拢了一段,便停止不前,在波涛中旋转,接着完全失控,向下游漂流。随着江水越涌越多,舰体不断倾斜。向左倾至40多度,舰上的火球渐渐缩小,浓烟亦渐趋散去,而舰首仍顽强地昂向水面,犹似英雄昂首挺胸慷慨就义,跟朝夕相处的官兵作最后诀别,“中山”两个鎏金大字,在阳光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4时30分,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水柱冲天,一代名舰终因负伤过重,沉没于金口龙床矶长江水底。愤怒的大江汹涌着,夕阳的血色与英雄们的鲜血融为一体,在翻腾的浪花间,像朵朵鲜红鲜红的山茶花。
关于中山舰被炸实况,1938年11月日军《汉口攻略作战第十五航空队战斗概报》如是“记录”:
海军轰炸机六架(龟大尉)攻击中山型炮舰。14:45出发,17:00归来。冒着猛烈的机枪射击,果断地进行了轰炸。在金口镇附近击沉了中山型舰。左舰尾弦直接命中炸弹一发,舰桥靠右直接命中一发(引起火灾)。用机枪击灭了企图乘坐救生艇二艘逃离的数十名水兵。由于击中左后部,开始进水,舰身旋转,又被击中舰桥右边,发生火灾。敌机枪射手虽然遭受至近弹爆炸引起的水柱的冲击,仍然勇猛反击。
在中山舰即将沉没时,吕叔奋下令弃舰,和魏振基、张嵩龄、陈鸣铮等18人跳入江中。在危机四伏中,一次次躲过敌机的扫射,或泅水或抱着漂浮物挣扎游上岸,或靠着附近渔船的捞救生还,成为中山舰的幸存者。
日机弹尽遁回,吕叔奋和幸存的官兵们,在渔民和当地红十字会的协助下,一起打捞沉江烈士。第二天清晨,12具遗体摆放江边,萨师俊等13位官兵的遗体终未寻获。军民们齐集龙床矶岸边,用棺木装殓殉国官兵的遗体,在金口镇凤凰山南麓的一个小山包下掩埋安葬。
被萨师俊借口支走的勤务兵邱奕殿,在岸上目睹了萨师俊指挥中山舰与6架敌机激战的壮烈场面。看到爱舰沉没了,萨舰长牺牲了,而且连遗体也没找着,他跪地嚎啕大哭:萨舰长让我远离死地,自己却勇赴国难!
沉痛祭悼萨师俊和英烈们的亡灵后,吕叔奋率中山舰幸存人员,挥泪告别金口,满含悲愤奔赴抗日战场。邱奕殿则跋涉半个月,穿行在中日大战的硝烟炮火中,不顾一切地赶往福州,给萨家报丧。
在武汉会战中,中山舰孤军迎战敌机,不惜牺牲,表现出中华儿女不屈不挠、前赴后继的民族精神。在历时1小时15分的惨烈战斗中,中山舰发射炮弹200余枚、高射机枪子弹1000余发,自舰长萨师俊以下阵亡官兵25人(其中20人为福州人)、轻重伤23人,是抗日战争中伤亡官兵最多的一艘军舰,萨师俊则成为抗战时期国民政府阵亡的职衔最高的海军军官。
萨师俊与中山舰同时服役海军(巧合的是,他1913年毕业于海校,同年中山舰交付使用,后来他又成为中山舰第13任舰长),又以43岁英年与中山舰同时为国捐躯,“纵死犹闻侠骨香”。鉴于萨师俊的英勇事迹,国民政府特追授他为海军上校。有人撰文赞扬萨师俊:“观其平日大志之坚,及临阵死事之烈,诚可惊天地而泣鬼神。倘吾辈军人,皆能效君成仁取义之志,为民族复仇雪耻之谋,不特本军光荣历史,足耀于世界,而吾国抗战必胜建国必成之大业,于焉赖之。”
【妻子为情殒命,兄弟科技救国】
萨师俊战死沙场后,萨家老少化悲痛为力量,同仇敌忾,人人做好拼死抗日的准备,孩子们牵手上街宣传抗日,女眷们则不惜当卖了自己的金银首饰,买来布和棉花,给前方将士做衣物鞋帽。广大爱国市民见之,纷纷见贤思齐,投军报国。
萨师俊的牺牲,让妻子林碧珠痛不欲生。林碧珠是萨师俊的第二任妻子。他们从相识相知到结上红丝带,走过了一段至为感人的岁月。
萨师俊的发妻蒋振坤,知书达礼,人极贤惠,不料在1922年突患急病,医治无效,以21岁芳龄英年早逝。萨师俊在发妻病故后,一门心思投在海军事业上,长达4年都未曾考虑续弦之事。1926年的某天,萨师俊受海军同事之邀吃“花酒”,陪侍他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她虽处身青楼,却一点不见妖冶,举止文静,言行高雅。萨师俊为其不凡的气质和谈吐所吸引。她就是林碧珠。
林碧珠的不幸身世和对萨师俊的一腔痴情,引起了不少海军军官的同情。他们平素都敬仰萨师俊,有意为两人说合,于是集资为林碧珠赎身。林碧珠获得自由身后,却面临着如何入萨家的问题。萨家在福州是名门望族,林碧珠出身卑微,又有青楼经历,萨家是不会让她进门当媳妇的。萨师俊的海军朋友有的是成人之美的君子之风,除发誓隐瞒林碧珠的青楼经历外,又想出好主意,请海军宿将陈兆锵收林碧珠为干女儿,以抬高她的身份。陈兆铿听罢这世上难闻的恋情,大动慈悲,不仅欣然答应,还让林碧珠在出嫁前在陈家住了近半年。如此瞒天过海,待萨师俊回福州时,已是水到渠成,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萨师俊和林碧珠感情甚笃,但他长年在海上为国事奔波,夫妻间聚少离多。林碧珠虽感遗憾,却毫无怨言地支持丈夫。卢沟桥事变后,她被丈夫的杀敌报国气概和全国人民的抗日高潮所激励,在福州上街参加抗日宣传。
萨师俊壮烈殉国后,林碧珠痛不欲生,日夜以泪洗面。她与萨师俊婚后未出,感到无所牵挂,决心“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但几寻短见都被萨师俊的大嫂劝阻。大嫂很照顾她,让亲生儿子萨支源对她以母相称,使她在福州平稳生活了7年。1945年抗战胜利后,林碧珠接到通知,乘坐轮船赴上海处理萨师俊的遗物。不幸的是,该船在闽江口触雷而沉,林碧珠像朵水莲花般飘入江海,追寻她的英雄丈夫去了。
消息传出,萨家的亲友和海军人士都感叹有加:萨师俊和林碧珠一个为国捐躯,一个为情殒命,终于在茫茫的江海中相逢,真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呀!
萨师俊以身殉职,给萨氏家族铸成极深的影响,兄弟子侄们莫不同仇敌忾,精忠报国。抗战期间,萨家在国民党军中任职的还有不少人,如萨师俊的堂叔萨君豫,历任陆军部参战军官教导团教官、福建省水上警察厅厅长等职,为官清廉,志在报国。其义子后来也参加了“两航”起义,投身新中国航空事业。
最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萨师俊那位担任厦门大学校长的堂兄弟萨本栋(为祖国科学教育事业积劳成疾,于1949年病逝),堪称楷模的还有萨师俊的胞弟萨本炘。萨本炘和萨师俊都志事海防,福州海军学校毕业后,受林则徐、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影响,投身教育和科技救国。抗战期间,他奔赴四川乐山,担任武汉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台湾回归祖国,为了建设新台湾,他受命赴台,担任台湾机械造船公司总工程师兼基隆造船厂厂长。1948年8月回大陆,任中山大学工学院教授。新中国成立后,萨本炘历任武汉船舶机械公司总工程师、武昌船厂副厂长兼总工程师、三机部船舶设计院总工程师、国防部第七研究院技术顾问等职,授一级工程师职称,为浩大的荆江分洪工程,也为建造海军扫雷舰和常规潜艇作出过重要贡献,被评为中国十大造舰专家之一、一个“充满无限生命力和伟大理想的人”。1954年当选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
萨家一门,忠良和精英相继。如今,萨家子孙在海内外继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和影响。
“丈夫不逆旅,何以济苍生?”“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悲歌式的旧闻是值得历史弥记的,延续它的新闻总让人再生感慨:
1975年9月3日,抗日战争胜利30周年时,台湾为了纪念抗战牺牲的将领,特地发行纪念邮票一套6枚,中山舰舰长萨师俊名列其中。
1997年1月28日上午,在金口大军山与江波为伍、沉眠了59载的一代名舰中山舰,被整体打捞出水,重见天日。修复完毕后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向外展出,介绍栏中有两个耀眼的名字——萨镇冰、萨师俊。展出的中山舰出水文物备受瞩目,其中,萨师俊舰长用过的一枚印章尤令人感叹唏嘘。
2003年10月24日,在中山舰蒙难65周年暨抗日战争胜利58周年之时,中山舰福州籍抗日将士之墓在福州三山陵园落成。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何鲁丽亲笔题写“中山舰福州籍抗日将士之碑”。纪念碑长17米,高6米,以花岗岩塑造遭重创的舰体,以4吨重的青铜塑造以萨师俊舰长为首的将士与日本侵略者血战到底的人物组雕……
这让后人领悟到“纵死犹闻侠骨香”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