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出身的枢密使狄青 以文制武的宋朝唯一一例
五代的君主,如后唐明宗,后唐废帝从珂,和后周太祖,都是军队拥立的。在当时,军队拥立皇帝,差不多形成习惯。推溯这种习惯的来源,远在唐代。唐代自安史之乱以后,军队拥立节度使的事,真是数见不鲜,到五代,军队便进一步拥立皇帝了。五代军队拥立皇帝,和唐代拥立节度使,可说没有很大的区别,因为五代的君主,名为皇帝,实际不过是势力较大的节度使而已。
宋太祖上结五代的残局,下开北宋的新局,不愧是杰出的政治家。他的取得君位,虽还是由军队拥立,但他在即位之后,便努力扫除多年来纪纲废弛威柄下移的弊病。他最大的成功为收回军权,使私人武力成为国家武力。经他整顿的结果,将领再也不能专兵自恣,兵士也不敢像以前的骄横不法,军队拥立皇帝的恶习,从此就被消灭了。
可惜宋太祖矫枉未免过正,太宗以后,更变本加厉,猜忌武臣,传为宋朝的家法,重文轻武,流为社会的习俗。这种情形之下,怎能产生优秀的将才?太祖太宗时,还有几个后周留下来的旧将可用,太祖太宗全靠他们统一中国,防御异族,以后便很少能够继起的。偶尔出一个两个绝伦轶群的将领,也禁不起君主的猜忌,文臣的压迫,和世人的轻视或疑谤,而难免不幸的结局。无怪宋代对外不竞,累遭外患,终於亡国了。
通观两宋,除北宋开国诸将外,能够称为名将的,北宋首推狄青,南宋首推岳飞。二人的结局,都很悲惨,他们可说是被时代和环境,屈死了。岳飞之死因,笔者将另为文分析,这里且略谈狄青之死。
狄青出身行伍,他脸上是刺得有字的。宋代兵士和犯人都照例刺字,犯人刺在脸上,兵士有时刺在手背上,有时刺在脸上。刺字同时涂墨,墨痕深入皮肉,水洗不去,历久格外明显,所刺的字称为黥文,正是他出身行伍的表记。他由小兵累立战功,做到枢密使,自己看来,这脸上的表记,是很光荣的,但旁人却常借此取笑他或骂他。
据王銍默记,狄青在定州做副总管时,一天赴知州兼安抚使和都总管韩琦的宴会,有个侍宴的妓女名白牡丹的向狄青劝酒说:“劝斑儿一盏”。意在讥笑他脸上的黥文。第二天他把白牡丹打了一顿板子出气。一个妓女居然敢当面讥笑总管,可见出身兵士的人如何被人轻视了。
又据孔平仲谈苑引魏公别录,狄青在定州,有一天宴请韩琦,邀布衣刘易作陪。席间“优人以儒为戏”,刘易以为系狄授意,勃然大怒说:“黥卒敢尔!”把他骂个不歇,连杯盘都摔掉了。他一点不动气,次日还首向刘易谢步。这又是旁人以他脸上的黥文为话柄骂他的例子。后来他由延州知州入为枢密副使,枢密院派人迎接他,等了几天,他还没有来。迎接的人骂说:“迎一赤老,屡日不来!”原来开封一带俗称兵士为赤老,因此许多文人都称他为“赤枢”。
(邻几杂志)这也可见兵士出身的人,就是做到与宰相同等地位的高官,仍不免要被人瞧不起的。及至他做到枢密使,科第出身的王尧臣方为枢密副使。尧臣笑他脸上的涅文说:“愈更鲜明”。他不客气地回答说:“莫爱否?奉赠一行”(孔平仲谈苑),然则他的同僚也讥笑他了。不仅同僚讥笑他,皇帝也看不惯他脸上的黥文。
据吴曾能改斋漫录,宋仁宗曾命王尧臣传谕狄青把脸上的黥文用药除去,狄不肯奉诏,对王尧臣说:“青若无此两行字,何由致身於此?断不敢去,要使天下贱儿知国家有此名位待之也。”他这几句话,真足为当时的武臣吐气,可是不免忤旨了。
狄青的战功,在当时是无与伦比的。他在西北抵御赵元昊,很著功绩,他在广南平定侬智高之乱,尤其是有不可磨灭的勋劳。而且他当年接受范仲淹的劝告折节读书,熟悉兵法,与一般有勇无谋的粗人不同。讨侬智高时,昆仑关一役充分表现出他的谋略过人。这样一个能谋善战的国家干城,大家是应该钦敬的。
那知当时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囿於成见,对他的出身和脸上的黥文总有点轻篾或歧视,这当然在精神方面予他以很重的打击。他脸上的黥文,本极易用药除去,譬如真宗时杨妃的兄弟杨景宗,原曾以罪隶军,黥黑,至无见肤”。“既贵,遂用药去其黥痕,无芥粟存者,而肥皙如玉。”(魏泰东轩笔录。)便是前例。但他宁肯违背皇帝的意旨,却不愿这样做。一方面可以看出他个性坚强,不徇流俗,同时也可想见他内心是很痛苦的。